河南卫辉“全城大逃亡”撤离现场:艰难的救援和不愿离开的人

大水漫涨,救援队的冲锋舟就等在楼下,新乡人在撤离之前还有两分钟决定从家中带走什么。人们选择了水、粮食、相册、水果刀、五只羊,以及写有病情的字条。一定程度上,撤离时刻的选择,足以让我们看清自己的物质生活。

只有两分钟

7月26日,在被卫辉人称作“全城大逃亡”的时刻,为赶上救援队的冲锋舟,大多数卫辉人大概只有两分钟,决定从家中带走什么。

对于这数万撤离的人,突然之间,生活停止了扩张,繁复的欲望解散,无论在八十平的旧房子,还是两三百平的大豪宅,人们必须把物质财富取舍为“一个书包”甚至“一个裤兜”能装下的东西。

在大卡车中等待撤离的人群。

在“有用”的阶梯上排在最前面的,是粮食和水。在救援现场,一个刚走下冲锋舟的中年男人挺着塞在身前T恤里的数瓶矿泉水涉水而过。前一天,同样的撤离时刻,在新乡市凤泉区的星湖花园小区,一位89岁的老人惦记的是粮食,他催促儿子把家中的两小袋大米举到一摞纸箱顶上,以防它们被水浸湿。

与粮食和水并列在前的,是身份证和手机。也是这位89岁的老人,撤离时不顾儿子反对,找出身份证并把它放到巴掌大的红色方形小包,“不拿的话泡里头啊?”不过,家在卫辉的王磊夫妇撤离时连身份证也没来得及带,“那就顾不上了,人的生命最重要。”

对另一些人来说,圆的扁的、固体的液体的、日日离不开的药是“粮食与水”般的存在。一个正从胸腔积液中恢复的中年女人再次回家,淌过楼门口几近齐胸的洪水,为的是取落在家里的药品。你可以从她家被掏得一空的开着门的冰箱、以及餐桌上凛乱堆放的敞口食品袋里看出她当时走得匆忙。去年十月退休的宋芳,则在撤离时带了一瓶消毒水,她担心几天前刚做完手术的膝关节在洪水中感染细菌。为更大限度地保护双腿,宋芳还在膝盖和大腿上缠了数层保鲜膜。

在漫水的街道上,救援队员们捡起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他枯干的手腕上贴着几道医用胶带,皮肤几乎已经塌在骨头上——被救援队员端着,从那艘倾翻的船上移到冲锋舟。老人瘫坐在冲锋舟里,虚弱而小心翼翼。那只攥着纸条的右手不住颤抖,纸条上写的是他所得疾病的名称——如果遇险,别人可以知道如何对他施救。

被救老人手中攥着写有自己病情的纸条。

在“有用”的阶梯上,与上述物件难分轻重的,永远是金银钱财。从这些普通的人对它的保护中,我想起不知从哪里记下的一句话:“仿佛热情的含羞的希望”。

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眼见水位在隔夜后上涨了十多公分,决定和爱人离开自己的二层小楼。离开时,男人连手机也放弃了,那东西一进水就白搭,他不能落下的是存折和金银,这些东西累积起来,是一个说出口时令他觉得不好意思的小数目。

出于保护财产的共同愿望,另一个六十出头的男人则和几年来感情不和、“各过各”的妻子达成了某种和解。妻子早几天去了安置点,男人与她碰面后才知道,存折、钱、房产证,此类种种妻子都没带。于是,带着妻子的“命令”,男人在发臭的积水里寻找可以乘坐的冲锋舟。他的表情有点无可奈何,但又举重若轻地笑着,带着一种被集体抗灾感染的乐观之情。

对于那些作为财产兼亲人的动物,若想保护它们,还需要一点冒险的勇气。

在卜奇屯村的村口,一个头发正在褪白的妇人蹲在树荫下,她面前是露在洪水外的半截村庄,以及洪水抵达村庄时被丈夫抱出的六只山羊。面对急涨的积水,妇人本无心顾及山羊,但“他(丈夫)舍不得”,妇人说。难以想象在洪水涌进的间隙,她的丈夫为抱出山羊经历了怎样的危险时刻。

如今,到了晚上,为守护山羊,妇人在山羊吃草的野地上席地而睡。野地临一条宽阔公路,洪水期间,大车小车跑得频繁,各种声音沿路面滚过,妇人常常夜不能寐。

5条宠物狗被送上撤离的卡车。

粮食和记忆

不过,总有人会在这紧要关头带一些出人意料的东西,这些东西像一枚放大镜,直愣愣地把人们生活中最显要的事情呈现。它令人带着讶异的心情想到这竟是我们所面对的共同的现实——一种即便是洪水也无法冲刷掉的心灵的印痕。

在星湖花园小区,一个60来岁的女人在劝服老公撤离后,赶忙到阳台取大孙女的作业册,“别的都不用拿了,就给孩子把作业拿上。”这是两天前她和儿媳撤离后,借救援队接老公的机会要完成的一项任务。

一位刚随冲锋舟平安撤离的女孩,她身背书包,拎一个超市购物时常见的塑料袋,袋里装一本河南省教师招聘考试专用教材。由于塑料袋大小失当,露在外面书角沾了水。透过塑料袋,你可以看到被翻得翘起的书角和贴在书页上的彩色便签条,这一切显示书的主人对“成为教师”寄予了不一般的希冀。

冲锋舟上,一位母亲的双肩包里,除了那两套自己和女儿的换洗衣服,便是家中大大小小的证件,包括学历证书、职业资格证、职称证明、户口本、房产证。

另一个16岁的男孩则在离家时把初中毕业证带在身边,那是他9月份高中入学时所需的凭证。在他不断对我说自己已经十六岁的时候,他身旁——他的邻居兼朋友提醒他,正确年龄是十五岁。这个邻居女孩已经是高中生,在漏水的卧室里住了几天后,根据沿台阶不断攀爬的水位感觉到撤离的必要。她说服了妈妈,并在撤离时带上了毛绒小熊、复读机。她说自己带这些东西的理由是:仅出于一种直觉。

当然,也有一些抚慰人心的瞬间,在某种程度上甚至称得上“解放”,它提醒我们最本质的生活就寄寓其中。

星湖花园那位89岁的老人在救援队到来时,加速挪动颤巍巍的步子,让儿子把衣柜底层大抽屉里的二三十本相册一一放到衣柜顶上。“怕涨水嘛,放高一点,”老人解释。那是全家几十年来的所有照片——老人说到这里时流露一种颇有成就的幸福感。

老人将粮食和相册妥存后,坐上了救援船。

一个划着自制铁皮船、拿铁锹作桨的女人出来求救,遇到救援队后,女人不舍那条铁皮船飘走,不停向它招手,好像铁皮船看到那手势就会往回飘一样。面对救援队员的阻止,女人先是说要拿铁皮船载人,后又说要拿它载物资,但显然,这些理由无法说服救援队,因为铁皮船会划破橡皮艇。几番坚持后,在决定放弃铁皮船的那刻,女人呜咽着起了哭腔。如果你用“大局为重”这种观念苛责她在救援时刻太过感情用事、浪费救援时间,那就太置身事外了。

在这种紧要关头,仍有人试图保持以往的生活习惯,比如姜姜的父母,他们还是像以前出门一样:再远也要带把水果刀,以备路上吃水果用。不仅如此,令人意外的是,这个在大多数人看来毫无必要的举动在救援路上还制造了一个“奇巧”瞬间:姜姜父母搭坐的那辆救援铲车走到中途出了故障,司机师傅询问众人,有谁带了改锥——正是这把水果刀让救援铲车恢复正常。

各种大型车辆进入卫辉。

“没来。”“女儿。”

如果身处救援现场,你会在这些撤离的人中,感受到“家”如何在人们的情感中生效。

星湖花园那位89岁的老人一边套裤子一边说,“我现在是有点不舍啊。”在同一个小区,一个外地来的女孩在对救援队说了“谢谢”后关了窗户,拒绝撤离。知情的社区工作人员解释,“外地的,担心去安置点没吃没喝受排挤。”另一位邻居则说,“她没地方去。”

一位外地女孩拒绝撤离。

住在自建房的熊宇回忆起“家”是如何建成的:一块光秃秃的地皮慢慢变高,变成三层楼,一家人住了十几年,但“突然一下全都没了”。一位零食店的老板,铺面的玻璃窗已被洪水冲坏,但撤离时刻,他仍在救援队员的不解中,像平常那样给零食店锁了门。

难以避免地,救援现场也会使你情不自禁地陷入对衰老的恐惧。一种明智的老法当然是四肢健全,行动自如,言语及头脑清晰。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交这种好运。

一位拎一兜桃子出逃的老人,不知是塑料兜里不小心灌了洪水,还是桃子腐烂败坏淌了汁液,总之那些桃子浸在被塑料兜的褐色液体里,新鲜的色泽全然丧失,即便如此,桃子仍被老人一颠一颠地拎着,随老人淌过没了脚踝的洪水,往前移动。

和他相比,敬老院的老人则显得无措而被动——有的只能躺着,有的虽能坐起来,但无法自主行走。这十五六个敬老院的老人由一个尖嗓子的护工带领,被救援人员背着、抬着、搀扶着,从洪水中移到凉棚下,为避开烈日,又随凉棚移到树荫下。若你是旁观者,你会感觉衰老的生命在紧要关头只能飘摇,甚至没有挣扎的力气,且全凭他人的善心维系。一个19岁的年轻人一边抱怨缺乏指挥部的无序的救援工作,一边急忙忙地为老人们跑前跑后。

水灾中累瘫的人。

无论被移到哪里,一个年迈的老头总是低着头,仿佛对置身的一切毫无兴趣。这之前,背起他往前跑的志愿者曾和队伍走失,后来是凭老头脚上缺了的一只凉鞋找到同样拎着凉鞋找老头的护工。

老头头脑清醒,但说话时总含混不清。把耳朵凑得近了又近后,志愿者们终于听清老人在喃喃什么:“没来。”“女儿。”坐在路边时,老人总不时抬起眼睛,目光直直地、缓慢地穿过人群,你明白那垂老的脸上有期待。

7月26日发生在卫辉的“全城大逃亡”,日后定会被用各种形式讲述:严肃的历史、民间轶事、人生经验;也或许,这段经历会渐渐淡出人们的脑海:人们将会像大水到来前那样生活,为争取更好的生活而孜孜不倦。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导演/摄影:陈玮曦

剪辑:余润泽

监制:徐玮超

文:武奋丰

编辑:杜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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