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腕力气不够,趁家人不在跳楼,她全身只有脚趾能动写下20万字

方瑜34岁,是徐动型脑瘫患者。普通人习以为常的正常交流,对她而言难于登天。但她的大脑是活跃的、灵动的,过去十几年,她靠电视字幕识字,在电脑上写下近二十万字的诗、散文,或者小说。

一个被困在自己身体里,无法说话,只能用脚打字的人,在过去的十多年中,受益于一款特殊设计的输入法。正是有了这个产品,她才有机会和外界联系。但十多年后,这款输入法突然停止更新,她的世界一下子退回到十几年前:在网页上找到需要的汉字,然后复制到文档里。她开始寻找输入法的开发者,但找到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开发这款输入法的两个创业者,已经先后去世了。那是一个创业失败的故事,这款输入法只积累了十几个用户,她就是其中之一。

但这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开始。

撰文崔一凡 编辑金赫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输入法

曾经一款失败的产品,一个耗费两个创业者心血,申请专利,熬夜测试,想要解决有障人士和老年人上网痛点,充满创业野心而投入三年精力的输入法,最后却无人问津,黯然收场,直到两个创业者先后去世,也仅有十几个用户,不得不停止更新。这件事情到此没什么可说的,在创业浪潮中,只有那些成功者的名字会被记住。

但谁能想到,正是这款失败的产品,却潜移默化地改变了距离两个创业者1500公里外一个人的一生,也就是我们的主人公方瑜,十几个用户中的一个,也是一个被困在自己身体里,肌肉僵硬,只有右脚能动,甚至很难说话,但想和这个世界谈谈的人。十余年来,正是通过这款输入法,她才有机会与外界联系。

方瑜34岁,是徐动型脑瘫患者。这意味着普通人习以为常的正常交流,比如聊天,或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的传情达意,对她而言难于登天。徐动型脑瘫的病征是小脑萎缩,运动神经受损和语言障碍。与此同时,她的大脑是活跃的、灵动的,又因无法抵御的苦难和长久沉浸在文学中而变得敏感。她是个勤奋的写作者,过去十几年,她靠电视字幕识字,在电脑上写下近二十万字的诗、散文,或者小说。

方瑜

当然,以上所有的动词只能靠右脚操作鼠标完成,这是她全身唯一能动的地方。她显而易见地活在两个世界里。一方面,她拥有丰沛的精神生活,你能看到堆满房间的书籍,或者在她的文字里感受“与曹雪芹对酌红楼,与王维相对空山”。另一方面,她却被自己的肉体所困,三十多年来,她只能生活在很少拉开窗帘的房间里,吃饭和上厕所都要母亲帮忙。僵硬的身体将她完全封印起来。

关于方瑜,两年前曾有不少报道。那时,这款唯一能用的输入法停止更新,她因在微博上求助而获得名声。那是2019年,“鼠标输入法·高级版iii”彻底无法使用。这款用鼠标点击偏旁部首打字的软件,是唯一能用脚打字的输入法。在这之前,她一直在寻找这款输入法的开发者,但毫无音讯。

如果没有输入法,她将不得不退回到原始的模式:在网页上找需要的汉字,然后一个一个复制到文档里,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年11月17日,她发布了一条长微博,“本着残破身躯,求各位一事儿”,她讲述自己的病情,无法沟通的困境,以及更紧要的,她要找到软件的开发者,买一个新版的软件,以便继续和朋友交流、写作。

“李经冀先生如果您看到这条微博请联系我,我找了您很久啦。”

李经冀就是这款输入法的开发者之一。这条微博共600多字,写了一天,是她用大脚趾在手机上用笔画输入法点出来的。那时方瑜寻找他已将近十年。

这条微博被迅速传播,人们抱着好奇、同情(尽管她讨厌同情),以及我们很少意识到的,在互联网联通和改变世界的同时,一些人被有意无意忽略了的事实的突然醒悟(这或许是更重要的问题),为她出谋划策。在此过程中,她才通过一位记者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输入法的开发者是来自柳州的两兄弟,也就是我们开头所说的那两个创业者,但他们分别在2011年和2018年去世,因此软件再也没有人更新。

如果这两名创业者还在世间,恐怕也难以置信,这款软件,竟然一直有人坚持再用。最后,一位叫@sunwear的著名网络安全专家,看到了这则消息,他提出可以帮方瑜破解这款输入法。

当天晚上,@sunwear召集团队加班,破解了这款诞生于2005年的软件,“难度为0”——后来他以此回避赞誉,证明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天,搜狗CEO王小川也转发了求助微博,提出搜狗将会接棒,为有障人士提供专用的输入法。但这还不是全部。两年之后,我得到了这个故事的完整版本。

2021年12月,我在宁波市慈城镇的家里见到方瑜。那原本是个旅社,现在破败了,门前水泥墙上的印刷字难以辨认。旅馆内弯弯绕绕,方瑜的一位朋友形容,走进她家里,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时“掉进了兔子洞”。为求安静,方瑜住在背街的105号房里。你需要走进旅社,左拐,右拐,左拐,再左拐。105号房在旅店的最角落。房间的主人极少拉开窗帘,这里终日不见阳光,唯一一面窗户朝北,近处的居民楼遮蔽了大多数光亮。

方瑜坐在装着四个轮子的沙发上,一条胳膊撇过椅背,另一条背在身后,像是要把自己固定在椅子上。这是为了让手臂肌肉不那么紧张,以免无法控制地抓伤身体。方瑜看起来十分单薄,身体呈现出一种僵硬感,手指的第二个指节向内侧突出,脑袋时而扬起时而低垂,所谓动作只是不停的痉挛。

过去的三十多年,大多数时候,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她的身后就是书柜,床头也是书柜,电脑桌上竖着一本《王维集校注》,书页已经磨损,泛黄。感到孤独和抑郁的时候就用脚翻开,在电脑上抄诗。

方瑜看的书 崔一凡

从某种程度上说,输入法就像方瑜的义肢,是她唯一能触及世界的器官。她的生活也随着脚趾敲击鼠标而改变。她写作,一开始在BBS里,后来是博客、微博,还建了自己的公众号“子夜的歌”。她通过写作交朋友,然后是越来越多的朋友。之前认识了一位中国台湾的朋友,邀请她去玩,全程给她当司机。总而言之,她有了不少能说话的人。

两年前的冬天,赵义涛第一次见到方瑜。他是搜狗的产品经理,在微博上了解方瑜的故事后,他接到了为有障人士开发“点点输入法”的任务。在这之前,他读方瑜的文章,其中体现的逻辑和得体让他幻想着,这位病人的身体并没有那么糟糕。但见到本人之后,他发现现实与想象相差甚远,“只有一只脚能动”。这意味着,产品经理只能从这只脚着手,帮助她和世界交流。

赵义涛和同去的几位同事,蹲在地上观察她如何用脚打字。她的鼠标下面垫一本硬皮书,鼠标上面放着脚。脚面微抬,脚底左侧点左键,右侧点右键。电脑屏幕上,光标随着脚和鼠标移动。有时鼠标从书面跑走,她就用脚趾夹着线,把它拉回来。

方瑜用脚控制鼠标打字

这本是独属方瑜的礼物,但最终成为更多人的礼物。赵义涛对这款产品的用户数量本来没有任何预期,“可能一万?两万?或者一开始很多,可能大家因为好奇下载看看。”他说。但后来,这款输入法的月活维持在十万以上。在垂直领域的产品中,这是个让人惊讶的数字。

“这(沟通)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非常浪漫的事,”赵义涛告诉我,“人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是要和社会有连接的。我们先不在乎她参与(社会)进去干啥,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够参与进来,这是作为一个社会人基本权利的保障。”

困在身体里的女人

和方瑜交流是件困难的事。我坐在她身侧,我提问,她打字,最多是从喉咙里挣扎出几个含糊的音节。我如果猜对了,她就用力笑笑,表示认同。

她告诉我,她最喜欢的电影是《海上钢琴师》,“觉得自己就像1900”。前几年电影重映,她去影院看完,回来写了一篇给1900的文章,像是断断续续的呓语。

“天生异类,就必须承受孤独的幸福……嗯,天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都是被某个疯子臆想出来的……”

方瑜有个姐姐,她们是双胞胎。母亲吴佩芳,一个旅馆老板娘,回忆起三十多年前,送她去医院的那个下午。她的命运自那天起,就与姐姐分道扬镳了。那是她出生四十多天的时候,奶奶在院子里给她洗澡。那天天气好,阳光暖,但自打下午开始,就不吃不喝,身体像抽筋一样颤动。吴佩芳送女儿去医院,医生形容,她的小脑“被冻住了”,也就是俗称的脑瘫。方瑜的悲剧就此开始。

人生的前十几年,她以一种被动的姿态生活着。为了方便照看,吴佩芳让女儿住在旅馆入口处的房间里。旅馆是吴佩芳98年盘下的,原先是供销社,上下两层,几十个房间,里面放着高低床,住客多是来出差的外地人。方瑜的房间正对着旅馆前台,大多数时候,屋里没什么动静。吴佩芳回想不起她和女儿有过什么交流,方瑜也想不出。或者说,那时方瑜几乎没意识到,自己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需求。

妈妈和爸爸搀扶方瑜走路

“我没办法走进她的心,她什么都不告诉我。”吴佩芳回想起来,有些自责,“我这个不对,我要改变。”

不过吴佩芳有时觉得,自己也能听懂一些她的语言,方式是通过她的脚——“她开心的时候就这样”,吴佩芳抖抖右脚;“不开心的时候就这样”,她又抖抖右脚——在我看来这两个动作没有任何区别。

方瑜开始迷恋家里那台21寸的大屁股电视,这是唯一能让她接收到外界信号的东西。她的房间门总是关着,母亲在门外忙着照看生意,过一会儿去看她一眼,没事就再回去。方瑜独自坐在靠电视很近的沙发里——对了,4岁之后,她学会了“坐”这个动作。屋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有电视,她从早看到晚,电视里有陌生人,有陌生人的爱恨情仇,有星体和千年前的历史。那时的电视没有遥控器,她只能挪着身子,用脚换台,时间久了,几个按钮都被踢成黑窟窿。后来她看到《海上钢琴师》,觉得那台电视就是她的船。

十五六岁的时候,一位长辈嘲笑她“睁眼瞎”,她开始对着电视字幕认字,开始觉得汉字很美,不全是词义上的。

因为肢体的残疾,她无法提出一些最基本的诉求。方瑜永远记得,自己十一二岁的时候,吴佩芳把她抱到天井处洗澡,旁边是一桌打麻将的男人。没人察觉到一个女孩儿在众目睽睽下被脱得精光有什么不妥。这一切都很正常,对于一个脑瘫的女孩儿来说尤其正常。与此同时,也没人意识到她在挣扎,人们愿意相信,她让母亲变得更加辛劳,人们更愿意相信,那些奇怪的面部表情和扭曲的肢体动作只是源于僵硬痉挛的肌肉。

吴佩芳回想起过去的事,反复问自己,不小心造成这种局面也没办法挽回了,她有时候也觉得心里挺苦的,对女儿说:“三十多年,我从来没放弃过你,你也不要老是怨恨我。”

在漫长的成长中,没人听方瑜说话,即便听了也不一定能听懂。更多时候,她在深夜独自看书,和王维交流,和佩索阿交流。

“想到这些人的孤独感也不会少,”她打字说,“这些人能把孤独写成诗”。这会让她舒服一点,但“孤独是不可言说的”,更多时候,王维也帮不了她。

方瑜坐在书柜前崔一凡

到方瑜家的第二天下午,我隔着厨房的窗户看到了姐姐方珂。她和方瑜长得一样,似乎梳着马尾辫,一闪而过消失了。方瑜和姐姐很久没见过面。姐妹之间的嫌隙多到数不清,“见面就要吵架”。她们从相同的起点出发,却往相反的方向奔去。眼看着姐姐健康成长,她觉得这个世界太荒诞了。

方瑜到底也搞不明白,姐妹俩的关系如何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很奇怪,”她打字说,“我们总是喜欢一样的东西。”

方瑜记得,小时候大家一起在客厅看电视,她们喜欢的电视剧一样,看到有趣的桥段,想要发表的想法也一样。在父母面前,姐姐方珂说出了她想说的话,方瑜想附和,但显然无能为力。她想,如果她们不是姐妹,或者两人一样健康长大,或许会是很好的朋友。

她跟我讲起几次自杀经历——没有比自杀更好笑的事了。她试过无数次,但没一次成功。有时候是割腕,右脚夹起刀片,勉强靠近僵直的左手,力气不够,伤口都没划多深。还试过跳楼,趁家里没人,费尽力气爬上旅馆二楼,跳下来。但楼层太低,她只把头上磕了个包,屁股倒是挺疼。说起这些,她使劲地笑。意思是,看吧!我连毁灭自己这种事都无法做到。

再然后,她喉咙里发出粗粗的声音,我勉强听清,说的是,“我想哭”。

两个创业者

2002年,方瑜刚开始对着电视字幕认字时,柳州一位32岁的公司会计李经冀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他要为有障人士和不懂网络的老年人做一款输入法。严格来讲,这是一次创业行动,他敏锐地发现了有障人士输入这一市场空白,梦想自己的产品能给更多人帮助,自己也能凭此获得不小的收益。李经冀个头不高,但眉眼端正,家里三兄弟排行老二。他性格开朗,爱学些新东西,工作之余,常用哥哥寄来的电脑练习office软件。

有了这个想法,李经冀很兴奋,立马给大哥李经锐打电话。当时李经锐在深圳闯荡,做软件开发。听了弟弟的想法,他有些不以为然,“市场没有(你想的)那么大”,他说。因为有障人士和老年人“是不会上网的”。

但李经冀主意已定,彼时市面上没有一款给有障人士的输入法,他相信自己的产品一经推出,一定能引起不小的反响。因为自己不懂技术,李经冀拉上做程序员的弟弟李经颂一起干。经颂是个瘦高个,内向腼腆,但听二哥的话。两个人一拍即合,一个负责技术开发,一个负责产品设计和市场推广。

李经锐记得,从那以后,他就隔三差五收到李经冀写的密密麻麻的信,然后两个人打电话讨论输入法开发问题。他并不理解两位弟弟的执念,但很显然,他们为此投入了大量精力。经冀和经颂白天都要上班,晚上熬夜测试程序,联系各种推广,申请专利,费了不少心血。

如此操劳了三年,也就是2005年,“鼠标输入法·高级版iii”正式上线,售价99元。它包装简单,界面分成两个板块,点击右边的偏旁部首,或者某些常用字的一部分,左边就会显示出相关的汉字。最重要的是,打字全部用鼠标完成。

李经冀把自己的电话号码放在软件简介中,期待用户们找到他,使用他的产品。但不幸的是,大哥预言成真,几乎没几个人购买这个小众的输入法,连电话也接不到几个。

他失落极了,打电话跟李经锐抱怨,“只有几个人买,还不够每年的专利费”。虽然李经冀不断在各个网站、BBS上推广自己的输入法,但直到最后,仅有十几位用户。

李经冀不知道的是,这个让他失落无比的软件,改变了一个陌生人的生活。买下他输入法的十几个人,其中一位来自宁波,正是方瑜。

2005年,方瑜18岁,认全了电视字幕里的所有字,说服母亲给自己买下第一台电脑。大屁股显示器,XP系统,花了五千多。买来电脑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她能用的输入法。当时市面上主要的输入法是拼音和五笔,拼音她从来没学过,五笔也一样。最根本的问题是,她的右脚还没灵活到能使用键盘。最初她在别的网页上找到要用的字,复制粘贴,半天也写不了几句话。

后来,方瑜在一张五笔输入法的光盘里找到了“鼠标输入法·高级版iii”。至于当时找到输入法的心情,她已经不记得了。似乎这不是件多么重要或困难的事,对于当时的网民来说,神奇的互联网能满足任何异想天开的需求,打字这种简单的小事,即便现在不行,以后也一定能找到替代品。

她第一次获得了和世界进行复杂交流的能力。之前的18年,她依靠喉咙里含混的发音提示父母,但现在,她坐在电脑前,在那个旅社的屋子里,能够把繁杂的思绪组织成语言、文章,或者评论一部纪录片,表达对某个演员的喜爱。眼前的屏幕像一个泄洪口,将她的情绪和思考通过网线传递给所有人。

方瑜用脚使用手机和电脑

她迅速投入网络世界,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在BBS里,她跟网友讨论纪录片和音乐,甚至当过一段时间的版主。那时她喜欢用收音机听一档晚上10点的音乐节目,在这档音乐节目的BBS里,她分享喜欢的音乐,或者赞美某日的歌单。她的网名叫“梦儿在飞”,人们都称呼她“小梦儿”。

周倩是方瑜在BBS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或许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我在方瑜家里见到周倩。她35岁,在宁波一家公司做设计。周倩记得,当年在BBS里,方瑜写下过一则征友贴。她详细讲述了自己的现状和遭遇,以及对交朋友这件事的渴望。回复的人不少,主持人还在节目里读了她的帖子。

周倩从方瑜的帖子里感受到“她的真诚和迫切”,出于好奇,也想了解一下方瑜过着怎样的生活。

第一次见面是2005年夏天。周倩到方瑜家里,那时她还住在旅社门口的房间,方瑜坐在电脑桌前,对着她笑。周倩听不懂方瑜说话,只能一人说,一人打字,两人聊了聊各自的境况,由此开始了长达15年的友谊。

周倩见到方瑜的第一印象是佩服,她的病比想象中更严重,“冲击还是挺大的,你会觉得原来还有人在这样生活着。”进而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不是同情,“我会觉得这个女孩子跟你年龄差不多,居然每天困在一个房间里,”周倩说。

那年冬天,周倩带着BBS里相熟的朋友,包括电台的主持人一起看望方瑜。他们坐在门前小院子里晒太阳,吃水果,说起自己生活中的事,每一件都好笑。“让我有一种家的感觉,”周倩说。方瑜听着,偶尔插话,母亲吴佩芳就帮她翻译。现在,方瑜有了实实在在的朋友,那是周倩记忆中最美好的场景之一。

方瑜和朋友们

“我觉得她就是灵魂被困住的那种(人),”周倩说。当时她二十出头,喜欢到处旅游,是一个背包客。她的出现,给方瑜带来了一些日常经验之外的东西。方瑜喜欢听她讲旅游的事,看不同的风景,遇见不同的人。后来周倩每次出去玩,总感觉是带着方瑜的一部分一起去的,“这件事方瑜干不了,我可以干,我干完以后可以告诉她什么感觉。”周倩经常会给方瑜带些小礼物,孔雀手环什么的,方瑜把它们都收纳进自己的首饰盒里。

“我看了,也就相当于她看了。”周倩说。

在吴佩芳看来,女儿的变化,大约也是从在网上交朋友之后开始的。最明显的,方瑜开始和她说话了,甚至提出了一些要求,不止是吃饭上厕所那种。她让吴佩芳带她去看电影,她喜欢看动画片,或者历史类的,吴佩芳看不懂,有时送她进去,自己在外面转悠。

“但我真的很欣慰,”吴佩芳不再看我,似乎突然转变了叙述的对象,“你的生活真的比以前好多了,我想你没那么寂寞了。”她说。

愿程序永远运行

周倩记得,有一次她到方瑜家探访她,注意到她电脑上的系统时间,大概是1999年。但她并没放在心上,以为只是这位朋友用了什么盗版软件。事实上,使用“鼠标输入法·高级版iii”几年之后,问题出现了。当年方瑜购买的序列号过期,没有更新的版本,每次使用都要重装系统,要把系统时间调回十几年前,以试用的方式继续和世界保持联系。

此后将近十年时间,方瑜一直通过各种方式寻找鼠标输入法的开发者。她明白,如果失去这款输入法,她的交流方式又要回到2005年。那时候,她刚刚接触电脑,在网页上找需要的字,复制粘贴到对话框。现在回想起来,她也佩服自己的耐心。

她在网上查资料,但相关信息几乎为0,互联网日新月异,早就忘了这个制作粗糙的小软件。之后她又通过网友打听,得知开发者是来自柳州的一对兄弟,拿到了他们的电话和邮箱。但发出去的邮件石沉大海,让母亲帮忙打电话,电话那头却是个不相干的人。如此反复之后,她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乃至失落也没有了。

她不知道的是,正当她寻找开发者的时候,两位软件开发者已经相继因病离世。

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李经冀眼看自己几年的心血无人问津,很失望,但似乎并不打算放弃。

“只要有一个人说我这个东西还有用,他们就会认真对待,”李经锐回忆两位弟弟当时的执拗。他记得,有一次弟弟给他打电话,说有位退休的老法官用上了他的输入法,还专门给他写了封信感谢他。这让他很受鼓舞。

李经锐告诉我,直到经冀去世前一年,智能手机兴起,他还打算把输入法移植到手机上。

2011年,李经冀因胃癌去世,从发现到撒手人寰不到一周,时年38岁。当时李经锐回家整理遗物,发现一个纸箱子,里面装着那款输入法的全部技术资料和专利证书,李经锐难免伤感。

“我搞技术的我知道,这些东西真的花了很大工夫,”李经锐说。这是弟弟的梦想,他花费了这么多年,却最终没能看到更多人使用它。李经冀走后,弟弟李经颂心灰意冷,输入法的事再没提过,只在有人求助时偶尔维护。但从2018年起,这款输入法再也没人维护了,当年李经颂患肝癌去世,年仅43岁。李经锐觉得,或许是输入法耗尽了他们的心力,“太想把事做成,晚上经常熬夜”,才让他们早早就离开了。

两位弟弟走后,那款输入法再没在李经锐的生活中出现过,只是作为弟弟永恒的遗憾,被他深藏心底。但一年后,2019年11月12日,晚上8点,正在公司工作的李经锐接到一位柳州记者的电话,听说了方瑜的事。

那时,方瑜新换电脑,这款诞生于2005年的输入法彻底失效。她决定在网上求助。李经锐不敢相信,弟弟多年前的努力真的为别人带来了帮助。他立刻联系到方瑜,表示输入法专利无偿赠予,希望更多人能因此受益。

“这也是经冀希望看到的。”他说。两人聊天的最后,这位程序员少见地在文字中用上感叹号,“愿那程序永远运行!”

在赵义涛看来,那款“鼠标输入法·高级版iii”虽然带着那个时代产品的粗糙,但无疑倾注了创作者的心力。比如常用字放在更靠前的页面,“现在听来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设计了,但当时更多还是按不同类型分页”,赵义涛说。

他最初尝试使用鼠标输入法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界面右侧划分了不规则的色块,他不明白这些色块是干嘛用的。后来才发现,不同色块囊括了相同的字型,“没有给你白花花一片,让你自己睁着眼睛选就行了,他在有意识地做(易用性)这个事”。

2019年,王小川宣布搜狗接手有障人士的输入法开发后,赵义涛作为产品经理,加入点点输入法的研发工作中。为了保持方瑜的习惯,赵义涛沿用了鼠标输入法的核心逻辑,也就是部首输入功能。他发现方瑜对电脑的了解其实不是很多,显而易见,她的屏幕上遍布了各种弹窗。对于只能用脚打字的人来说,“她本身每个动作都非常消耗精力,我就希望她能把精力用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后来,赵义涛把点点输入法设计成开机自启动,不需要她在子选项里重新设置。

方瑜和工程师讨论如何改进输入法

而对赵义涛来说,最大的困难是带入用户。测试的时候,他只能把鼠标放在桌面以下(为了模拟方瑜看不见鼠标时的人机交互),靠手掌下方按住鼠标(而不是通常使用的大拇指),手掌左侧控制左键,右侧控制右键。

另一个发现是,方瑜是个写作者,且偏爱诗文。普通输入法的联想功能会让输入效率指数级提升,但不包括那些冷僻的诗词,“输入法的学习策略比较复杂,区分这种词(诗词)的时候非常谨慎,”赵义涛解释。他给点点输入法设置了更简单的策略,也就是加入词库功能。她经常使用的诗词,直接复制到词库中,下次再输入,打一两个字,诗句的后半部分就能完整出现在左侧备选栏中。甚至针对方瑜晚睡的特点,赵义涛也设计了相应的解决方案,也就是给输入法加了几套皮肤。

为了让方瑜更早用上,点点输入法从开发到上线只花了八天。后来收到方瑜的反馈,赵义涛感到开心,这与之前的成功不大一样。之前他面对的是“用户”,是用户需求的集合,一个产品的用户数量从0涨到百万,甚至千万,“基于数据论证它有没有做得更好”。

至于点点输入法呢,他面对的是方瑜,他走进那个“像兔子洞”一样的家里,看着她用脚点击左键右键,然后为她设计出一款独一无二的产品,“这种感受是不一样的”。

赵义涛最常提到的一个词是公平。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工作是帮助所有人拥有表达的权利。距离点点输入法上线已经过去两年,前段时间,他又和同事聊起这款产品。“我们做(普通的)输入法,没有搜狗还可以用QQ输入法,没有QQ,微软、苹果也能用,对于健全的人来说,只要有就不是那么痛,但对于他们(有障人士)来说,我们的无障碍项目是0和1的区别,他们有很多点是很痛的,但又没有能力让人意识到。”

和这个世界谈谈

用上全新的输入法之后,方瑜又可以自由地写作了,就像溺水的人捡到了氧气瓶。写作才是最重要的事。她的电脑桌前贴着一张日程表。她要求自己每天写500到1000字,每月读完两本书,写一篇书评。

方瑜的日程表 崔一凡

“催逼自己笔耕不辍……贪图在这荒凉的人世留下点影子,这非常痛苦,”她写道。但还是要写下去,“至少有希望,写了之后我就还活着,”她说。

很多次,朋友林子劝她,要从个人写作转向公共写作,“让别人通过作品认识她,而不只是通过这个人的故事”。林子从事管理咨询行业,在一个读书群里与方瑜相识,他送过她一本《拉丁美洲诗集》,偶尔会到方瑜家里看书。他希望能为方瑜找到一位经纪人,或者合伙人,帮助她搞公众号运营,让更多人看到她的才华。林子嘱咐我在稿子里写下这个诉求,能找到合适的人的话,“说不定是一个转机”。我说,好的,没问题。

即便方瑜常把自杀挂在嘴边,但依然能在她的屋子里看到跳跃的生命力。她的奶茶吸管堆在电视机后,指甲油塞满了一个快递盒,还有高跟鞋。说真的,我被她的高跟鞋吓了一跳。

鞋子颜色明亮,艳丽到夸张,鞋跟细长,几乎都超过15厘米,鞋身与高跟形成一个尖利的锐角。这样的高跟鞋她买了六七双。

方瑜的高跟鞋 崔一凡

方瑜爱美,也渴望爱情。她曾在微博上发了一条征男友的帖子,“三十多岁年纪,对爱情一无所知。我发现自己真的无力面对无穷尽的孤独,很怕这样了此一生。”

除了对爱情的渴望,吴佩芳也明白,女儿和所有人一样,有正当的生理要求,但是她不好开口,“她已经三十多岁了,我也是从女人过来的。”方瑜给自己买了情趣用品,东西拿到那天,吴佩芳感到很奇怪,因为从来没碰过。

“我说方瑜,这个东西怎么使用,我也不知道。”吴佩芳回忆起和女儿交往的细节,渐渐向对方打开自己,“妈妈不能接受也好,不能理解也好。会慢慢地学,慢慢地改一些。”

方瑜说,“可以。”

或许生活也发生了一点改变。距离她重获写作和表达的能力已经过去了两年,如果你翻阅她的微博,可以发现,她开始越来越多地介入外部世界。去年六月,方瑜在微博上提出想要拍一组写真。“多数人概念中残障者是个模糊而僵化的概念:贫、弱、人生完结者……没有个性、没有未来、没有欲望、没有生而为人的尊严。而我想以一已之力去打破这僵化的概念,这写真我会淋漓尽致的展示自我、一个有情感思想除去一切外物和所有人都一样的‘人’。”那时她在网上众筹,目标是两万块,但最终只有一万,没达到摄影师的要求。

今年四月,车佳从一篇报道里了解此事,深受震撼,立刻联系方瑜,决定为她拍一组写真。车佳是上海人,45岁,业余爱好摄影。

在他的镜头里,方瑜在青青的水岸边仰起头,穿上艳丽的高跟鞋靠在椅背。还有妈妈,虚化的背景中,吴佩芳推着她一起走在慈城街头。

方瑜的写真

车佳最喜欢的照片之一是在浴缸里拍的。之前浴缸几乎没用过,热水器也坏了,车佳和吴佩芳就前屋一桶一桶提热水倒进去。方瑜躺在浴缸里,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水中撒下花瓣。或许水温让她感到放松,车佳明显感觉她的肌肉松弛下来。水中的裙子红得刺眼,她头上沁着水珠,小腿上的伤痕也裸露在外。后来车佳把这张照片发在朋友圈,有人在评论里问:“你在哪儿找的模特?”

拍照那天,方瑜非常开心,主动提议在105号房门前的小院子里拍一张。院子朝西,每天下午都会有充足的阳光射向房门。但房门总是关上的。那天宁波初夏的气温超过30度,吴佩芳帮她穿戴好衣服和首饰,那是下午一两点钟,阳光最炽烈的时候。她说自己很少见到阳光,这次要让阳光全部洒在身上。

◦ 应受访者要求,车佳、林子为化名。未注明来源图片均来自纪录片《我是方瑜》截图,1月17日腾讯新闻客户端内上线。

出品人杨瑞春 编辑总监赵涵漠 责编金赫 运营刘希晰 张梦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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