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家丨澳大利亚南海珍珠,一部让人爱恨交加的亚洲移民史

在澳大利亚旅游局的官方网站上,列举了“在布鲁姆(Broome)必做的十件事”,其中一项就是“在布鲁姆买珍珠”。布鲁姆,是位于西澳大利亚金伯利地区的一个小镇,也是著名的旅游胜地,常驻人口仅有16000人,但每年来此旅行的人数已经超过24万。

布鲁姆著名的南海珍珠。图:pinterest.ca

走在镇上只有两条主街的唐人街,很难忽视路边大大小小的售卖珍珠的商店。在印度洋这个偏僻的地方,因为水域温暖而潮汐又富含丰富的矿物质,使得这里以盛产珍贵、稀有的南海珍珠而出名。如今,大大小小的人工养殖厂已经遍布在澳洲海岸,它们从北领地的Cobourg半岛一直延伸到东北部的达尔文,再到西澳大利亚的Dampier半岛,加起来足有两千五百公里长,相当于从英国伦敦到莫斯科的直线距离,而澳洲的采珠历史也同样悠久。

澳洲华裔Dong Fong先生。

在唐人街一家售卖亚洲食品的超市内,我偶然结识了Dong Fong,他为澳洲华裔,祖父早年从香港九龙来到这里淘金,趁着“珍珠热”的兴起,便从维多利亚州搬到了西澳布鲁姆,专心做起珍珠生意,随后在这里结婚生子,度过余生。在闲聊中,Dong Fong得知布鲁姆是我环澳旅行的其中一站,作为华人商会的带头人,他很乐意和我讲讲布鲁姆的采珠史。

在布鲁姆,最早开始打捞野生珍珠的是原住民,不过他们把收集来的珍珠或者贝壳仅仅作为日常装饰或者宗教活动所用。随着英国殖民者的到来,他们迅速注意到这些珍珠从尺寸到质量都非同寻找。这些白人嗅到了金钱的气息,第一艘专门用来打捞野生珍珠的船舶就于19世纪60年代登陆布鲁姆的Roebuck湾,这一事件拉开了布鲁姆采珠业的序幕。

早年水下采珠,和自由潜水非常类似。图:autralian south sea pearls

因为没有法律约束,Roebuck湾很快成为了这些殖民者最爱的“法外之地”,他们任意奴役这些原住民,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迫使他们下海打捞牡蛎,寻找母珠。因为疲劳而溺水是当时及其常见的事故,其他的还包括致命的肺部感染,可怕的减压病等。甚至更夸张的,在金钱的驱使下,这些殖民者还会把身强力壮的原住民以拍卖的方式卖给采珠人——这也成为了西澳最黑暗的历史之一。

随着珍珠生意的日渐兴起,越来越多的人涌到了这个充斥着蚊子和苍蝇的小镇,企图在巨额的利润面前能分得一杯羹。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来自英国上层社会的公子哥儿,但是对于他们来说,采珠这份工作薪酬太微薄,而风险又太大,他们当然呢自己不会干,再加上立法对原住民的保护,这些人的目光就逐渐转向刚刚落脚的亚洲移民。

早年的潜水服和用来装珍珠的网兜。图:布鲁姆历史博物馆

这些亚洲移民背井离乡,唯一的目标就是赚钱,以改善自己贫困的生活。来自菲律宾、中国、日本的移民就成了布鲁姆采珠队伍的中坚力量,而日本人又逐渐成为了其中的“主力”。事实上,直到20世纪20年代,日本人都一直牢牢把控着珍珠打捞。但这项工作留给挣钱的时间大概只有两年的时间,究其原因,是因为以当年的技术水准来说,高强度、高密度的水下作业,会大大增加罹患减压病、发烧、肺部感染等疾病的风险。

布鲁姆埋葬在这里的日本人。图:kimberley wa

在1910年至1917年的七年时间内,就有144名日本人死于溺水,瘫痪、致残的更是不计其数。那个时候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死的时候虽然年纪很小,但是身体却已经看起来像是一个老人了。”这句话也道出了这份工作的残酷和艰辛。

早年用来采珠的船,英文名为lugger。

Dong Fong告诉我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年一名日本人,因为从水上升起过快,没有做好减压工作,引发了急性减压病,船长赶忙把他重新放回水中,再缓慢升起,等被人背到岸上,已经不省人事,最后昏迷了长达36个小时后,才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专注植核的日本人。图:布鲁姆历史博物馆。

除了拼命外,日本人能垄断采珠业的另一原因,也是因为他们有卓越的技艺。要知道,人工养殖的珍珠要经历选择母贝、手术植核、养殖育珠和开贝取珠这四个步骤。在这四步中,最关键的就是手术植核,它是指采用微创手术的方法,将细胞小片和珠核植入到育珠母贝体内。在这步上,精细和谨慎尤为重要,日本人在这方面做到了极致,“他们好像不是在完成一项工作,而是在精雕细琢一件艺术品。”而日本人之所以能有如此精湛的技术,也是因为在历史上,日本是最早开始人工养殖珍珠的国家。很多技师来到澳洲之前,已经在日本本土为名为“Akoya”的珍珠植核超过五万次了。

然而好景不长,1901年,澳洲政府开始实行“白澳政策”(White Australia Policy),该政策是反亚洲移民的种族主义政策的通称,该政策只允许白人移居澳洲。在此政策下,大部分亚洲人不堪忍受欺压和歧视,被迫离开了澳洲。

当年在布鲁姆的日本人。图:布鲁姆历史博物馆

但是布鲁姆的采珠业却严重依赖亚洲人。据官方统计,当年的从业者中,亚洲人为1358名,而欧洲人仅有132人。这132人集体向政府请愿,希望能让这些亚洲人留在此地:“亚洲人因为个子小,身体灵活,所以非常适合采珠,凭借着多年的经验,他们也能找到更多更好的母珠。”事实也是如此,在亚洲人的“勤奋努力”下,布鲁姆的珍珠出口生意大幅增加,总出口价值高达104,000先令。

西澳政府迫于无奈同意在这一地区暂缓该政策,但是规定这些移民不得住在岸边,于是他们被集体转移到了离Roebuck湾两公里远的地方,搭建工棚,这就是今日唐人街(China Town)最早的雏形由来,这一区域很快因为这些亚洲人的聚集而变得臭名昭著——鸦片馆、红灯区、赌场、公共浴池等配套服务相继展开。

因为珍珠带来的暴力犯罪也在这里层出不穷,打架斗殴、持械伤人甚至偷窃谋杀,都在这两条主街交替上演着。政府最终于1910年下令,三年内亚洲人必须全部离开布鲁姆。采珠公司不得已开始雇佣白人进行水下作业,但溺水、死亡等事故却频繁见诸报端。尤为讽刺的是,1912年,名为William Webber的生意人相信完全可以打破亚洲人“一统天下”的局面,开始了“白人潜水员实验”(white divers experiment)——意在证明亚洲人能做的事情白人也可以,他亲身下水示范,最终不幸死于减压病。

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大部分人奔赴战场,布鲁姆的珍珠生意也就此从辉煌走向没落,最终停滞不前。等到战争结束,布鲁姆仅剩10个欧洲人和几条破烂的采珠船。令人可惜的是,无论布鲁姆的生意人如何努力,采珠业再也没能恢复到战前的辉煌。

工作人员展示在网板上固定母珠。图:travel2next

时过境迁,如今的布鲁姆又是另一番景象,珍珠销售已经成为了继旅游业之后的又一支柱产业。只要驱车一路往北,就能在岸边看到珍珠养殖场。随便走进一家店,都能获得店员的热情接待和详细讲解。也可以在游客中心报名参加“珍珠农场”一日游。在这些农场,还可以学到人工培育珍珠的知识:首先把从海底捞上来的六至九个母珠用网板固定,放入装有海水的容器中,再重新放入海底,经过2-5个月的时间后,将细胞小片和珠核植入到母珠体内,再放回容器中,等到时机成熟,这些网板就会被运往人工养殖中心。

人工养殖的南海珍珠。图:habitat resort

工人们会把这些网板像晾衣服一样挂在绳上,再用浮标固定好,在海水中的微生物的刺激和滋养下,它们就会逐渐分泌出珍珠质,把壳内的异物层层裹住,使其圆滑,逐渐形成珍珠囊——光亮润泽的外层,一颗“有核珍珠”就这样诞生了。当然,其过程也是漫长又坎坷:从采集母贝到收获珍珠,大概要需要30个月的时间。

这时,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盒中的一条珍珠项链仔细端详起来,突然想起一名采珠者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一颗小小的珍珠背后,承载着无数人的期待、艰辛、汗水和欢乐,它好像超越了一件物品那么简单,更像是一部人生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