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山体滑坡幸存者讲述:挺想哭的!生我的和我生的都不在了

记者/梁婷
编辑/刘汨
图片
远远望向滑坡地点的家属
7月26日,来自六盘水人民医院的心理医生把家属们召集到一个帐篷里,希望大家把想说的倾诉出来。
心理医生的话音落下,静了几秒没有人开口。
7月23日,贵州六盘水水城县坪地村岔沟组发生特大山体滑坡,约200万方的泥土石块汹涌而下,21栋房屋被埋。据央视新闻报道,截至7月28日11时30分,搜救并送医院救治伤员11人,搜救出遇难人员36人,失联人员15人。
红褐色的泥土将几乎整个岔沟组盖在了下面,泥土间隐约露出着水桶、被褥、脸盆,以及断裂开来的墙体。滑坡后的第三天,岔沟组的上空仍时不时的下着雨。降雨间歇的时候,人们走出帐篷,继续望向那片红褐色的泥土,每当挖掘机靠近自家位置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得往前挪挪步子。
图片
滑坡地点旁的家属休息区
最后的团圆饭
7月23日,全家人的最后一次团圆饭上,发生了一件让雷丽飞哭笑不得的事情,才出生58天的小外甥,两次把便便拉在了她的腿上。
聚餐在岔沟组半山腰的二妹家进行,这是雷家的惯例,每一两周都要聚上一次。雷丽飞和父母住在鸡场镇的另一个村子,距离岔沟组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二妹、四妹在2011年和2014年先后嫁到了岔沟组,俩家相距不过200米。
晚餐二妹炒了腊肉、炸了洋芋,吃过饭,一行人又去山坡下的四妹家闲聊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准备各自回家。四妹夫骑摩托车载着雷丽飞的父亲,四妹夫的小女儿也吵闹着要一起走,但被拦了下来。
当晚9点30分,还没回家的四妹夫接到了电话:滑坡了,村子被埋了。雷丽飞的二妹、四妹以及四个孩子,都不见了。
一个小时之后,雷丽飞8岁大的外甥被救援队找到,抬出来的时候他还能开口说话。父亲问他伤到了哪里,孩子回答只是两只脚受了伤,然后又说:“妈妈和弟弟还被埋在里面”。
在外的岔沟组村民们也陆续接到了消息。在县城打工的王选雄起初以为滑坡是误传,他只听说前一天雨比较大,有的路冲垮了。他给母亲和儿子拨去电话,但都已无法接通。
同在县城的李选向连夜开车回家,盘山路上,曾有过通宵驾驶经历的他,这次却紧张的不行,右腿几次抽筋。当晚十一点多,李选向赶回了岔沟组,他和堂兄弟摸着黑往家的方向走,眼前一片黑暗,脚下全是淤泥,李选向瘫坐在了地上。
在贵阳送快递的杨龙赶回来时已经是滑坡次日,天光大亮,他也没能看到自己家的房子。满眼都是那片呈“人”字型倾泻下来的红褐色泥土,星星点点的搜救人员和机械在上面忙碌着,一夜的挖掘过后,泥土间隐约露出了家用水桶、被褥、脸盆,以及断裂开来的墙体。
返乡的人们,面临的是接近消失的村庄。
王选雄的父母、儿女以及叔伯家,共计十五口人失联;李选向的奶奶、父母、弟弟一家四口也不见了;杨龙的爷爷奶奶、父母、弟弟也被埋在了下面;雷丽飞的四妹夫家,同样有四名直系亲属被埋。
图片
正在接受心理辅导的家属
心理援助医生
在通往搜救现场的岔路口,搭起了十几顶蓝色的帐篷。从滑坡地点返回的家属们,聚集到了这处临时的休息区。
15、6岁的堂弟妹陪在身边,整夜没睡的杨龙躺了下来。闭上眼,想起的都是家人的样子,杨龙梦见父亲向他呼喊着求救,惊醒了,再没睡着。李选向家也有亲属来探望,送来了换洗衣服和六条烟。吃午饭的时候,有亲人夹肥肉给他,李选向苦笑着拒绝,理由是要“减肥”。
滑坡发生两天后,两个女儿和三个孙辈一直没有找到,雷丽飞的妈妈给他们烧了三斤半纸钱,边烧边哭,哭声大到整个家属休息区都能听到。四女婿走了进来,“你别哭了,你就两个孩子,我全家都在里面。”说完这话,他就离开了,帐篷里的人一时无言。
7月26日,来自六盘水人民医院的心理医生把家属们召集到一个帐篷里,希望大家把想说的倾诉出来,之后再根据每个人的状况,由专家进行单独的心理辅导。“大家讲讲,你们自己的事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心理医生的话音落下,静了几秒没有人开口。
“我老伴在里面,”最先开口的是一位56岁的老人,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哭了起来,雷丽飞的妈妈也想跟着发言,但只断断续续说出了一句:“我的孩子啊……”
另一位老人回忆当时起当时滑坡的现场,“我过来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到,一片黑。他们都在里面……”,心理医生看老人情绪激动,两次试图打断,“好的,我们再听听别人的好吗?”老人仍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帐篷里的男性大多保持沉默,需要心理医生坐到身边才会开口,“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弟弟都在下面。”轮到杨龙发言,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数着,说完这些便不再开口。
每个人发言后,医生都要登记个人信息,一位父母被埋的妇女想了半天,也记不起自己的手机号码了,“152,152,后面是什么,我记不得了。”她有些着急,呼吸变得急促,医生把她扶到帐篷外的空地,递了一瓶水给她。
图片
李选向的弟弟很为女儿的成绩骄傲
被留下的遗憾
村卫生院的门口、休息区的台阶上、山坡上的菜地里,在这三处视线最好的位置,总聚集着远望滑坡现场的家属们。雷丽飞的母亲也总会过去,一边看一边念叨:“幺妹儿,快点现身,快点现身。”
幺妹儿排行老四,是雷丽飞最心疼的人。97年的妹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大的4岁,小的两岁多。初中毕业后,四妹就没再读书。2014年,四妹和三妹结伴去宁波打工。没工作几个月,当时还是男朋友的四妹夫就到宁波去接着四妹一起回了老家,同年他们两人结婚。
结婚生子后,四妹一直住在坪地村岔沟组。四妹的婚姻不顺遂,她和雷丽飞抱怨过几次,和婆婆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
王选雄也心疼自己的父母,他的父亲在附近的猕猴桃种植区工作,一个月工资2600元。家里总是缺钱,可母亲不会主动开口,还总“嘴硬”说钱够花。
“诶呀,她就是这样!”王选雄的语气带着遗憾,他在县城打工,每个月给家里转个千百块钱,父母不会用智能手机,他就把钱转给邻居,领居换成现金送过去。十多天前,大儿子吵着要看电视,父母家里没有,王选雄刚把自己的电视送了过去。
7月22号晚上,王选雄最后一次和父母孩子通话,4岁的女儿希望父亲挣了工资后,送自己去读书。“她还跟我说,想去学舞蹈。”
再想起来那次通话,王选雄觉得留下了许多遗憾,女儿才从外公家回到爷爷那里一个多星期,他们父女已经20多天没见了。但因为工作忙,那天王选雄匆匆挂掉了电话。“挺想哭的,生我的和我生的都不在了。”
掩埋在泥土之下的不只有遗憾,也有刚刚开始的好日子。
李选向退伍以后四处打工,在两年前花光了二十多万元积蓄,盖起了两层楼的新房。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是他和父亲搭起来的,房间敞亮,屋里也配好了各种电器。
他弟弟的新房也在旁边,两家人很亲近。兄弟间有时也会有争吵,李选向说那都没什么,“牙齿和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在休息区的帐篷里坐着,他总是会翻看手机相册里侄儿、侄女的照片,“小丫头,可聪明了。”
李选向的侄女今年8岁,刚上完一年级。弟弟的朋友圈里发了一张女儿的成绩单,每科都在90分以上,弟弟字里行间尽是自豪:“我这么笨,女儿这么聪明,我也佩服女儿了。”
李选向唯一的一张全家福拍摄于2016年,80多岁的奶奶端坐在正中央,老人的两侧坐着李选向的父母,后面站着几家小辈。那时候,李选向的两个小孩还没有出生,他原打算等到过年的时候,再拍上一张新的全家福。
杨龙家也在2017年盖起了新房,他的父亲是水泥工,房子从打地基到装修都是自己亲手操办的。
23岁的杨龙一直在外打工,上次回家还是春节的时候。他手机里关于家人的影像很少,父亲和母亲的两张照片还是别人发给他的。母亲的那张照片不大“正式”,还加了猫耳朵的特效,照片的背景是新房子的客厅。
图片
滑坡现场事发前后卫星图像
家里的顶梁柱
滑坡发生后的几天里,失联和遇难人数此消彼长。家属们从搜救人员和挖掘机司机那里,听到了太多对于现场的描述,希望被一点点消耗着。
7月26日上午,雷丽飞接到了妹夫的电话,他已经去殡仪馆辨认过遗体,二妹和孩子找到了。被发现时,二妹还抱着襁褓中的儿子。
挂了电话,雷丽飞说:“我妹妹好好的,就是头和腿上有点瘀青,孩子的身体也是好的。”回到帐篷里,雷丽飞跟不下四个人重复了这番话,语气平静,好像松了口气。
雷丽飞更高兴的是,妹妹8岁大的儿子也从六盘水转院到了省城贵阳的医院,转院前,他还打来了视频电话,看上去状态不错。周围人也拿这件事宽慰他们,本着传统的血脉观念,“还好,还好,家里还有人在,有个后,就还有希望。”
杨龙也在努力给自己打气,他今年不过23岁,还有一个17岁的弟弟。别人问他,现在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害不害怕。“不怕,我能养活他。”说完这话,杨龙腼腆的笑了笑。
滑坡后的第三天,岔沟组的上空仍时不时的下着雨。降雨间歇的时候,人们走出帐篷,继续望向那片红褐色的泥土,每当挖掘机靠近自家位置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得往前挪挪步子。
【版权声明】本文由企鹅号作者北青深一度创作,在深圳市腾讯计算机系统有限公司下属平台独家发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