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怎么了(6)——汪玮的意大利疫情日记

这是我的第六篇疫情记录。
1.我们一家三口和两条狗狗的身体状态都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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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每天起来第一件事,还是看数据。确诊数据,死亡数据,治愈数据。虽然对自己说过很多遍,不要被数据捆绑,但是它就像个dictator(这个词我就不用中文写了,怕文章发不出来)那样,无时无刻对你提醒它的存在。是的,如你们所知,意大利的确诊人数又上升了,现在前前后后加起来,出院的,确诊的,离开这个人世的,应该已经超过4000了吧。我昨天睡前在腾讯新闻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意大利新冠病毒死者的数据分析,12个小时之内,阅读量已经逼近15万。我想,主要是因为“死亡”这个词,它像块磁铁,吸着所有人的神经和细胞。这猛增的阅读量让我突生一种可怕的负疚感,我以自媒体的身份写了一篇简单的报道,用数据拼凑起有关那些逝者的讯息,他们的年龄,他们的慢性病种类,他们的男女比例等等,然后这种报道可以为我赢得流量。数据、关键词和那些被数字化了的人——但愿我自愿开启的这项报道工作不会让我沦为某种可耻的同谋。我还是更适合写写这样个人化的东西,我不适合当记者,我顶多只能做一个记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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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托斯卡纳出现了一例45天大的女婴确诊案例,在马萨·卡拉拉省,当地医院为了保证她的救治,昨天下午把她送到大区首府佛罗伦萨的Meyer儿童医院来了。据说她出现了咳嗽和感冒症状,这不太寻常,因为目前听说的意大利境内的孩童感染都是无症状为主。小小baby咳嗽难受的样子一想起来就让人揪心,但我仍愿意相信Meyer医院里医护的能力。我女儿曾因在托儿所感染博卡病毒去那里住过院,那里医护人员的专业和细心、医院设施的先进和完备,乃至病童与陪护家长的一日三餐,无一不让我叹服。小宝贝,忠心地祝愿你,早点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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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家楼上住着一对80来岁的意大利老夫妇,他们住的是顶楼,与意大利很多建筑一样,顶楼只住一户。他们那一层电梯无法抵达,他们每次下楼都需要先走下楼梯,到我们这一层才能乘电梯。几年前,女儿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有一天,老太太倒在我家门口呻吟,我们家的Oliver和Momo(我们的两条狗狗)最先嗅到了她,我们打开门的时候,她倒地动弹不得,甚至也不打清晰了,问她家人电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呻吟。女儿她爸上楼敲她老伴的门,也无人应答,我们只好打电话叫救护车。在等待救护车的时候,我挺着6个月的大肚和女儿她爸一起把她搀了起来。那一次救了她(真的不夸张,她好像有糖尿病,当时应该是低血糖)之后,老夫妇看见我们总是很热情,而这之前,他们与我们之间总保持这一种欧洲城市中产阶级的矜持:这也很好,因为我们也喜欢与人保持一定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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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为什么想起这位老太太呢,因为今天我和女儿刚打开门想出去散个步,就发现她也在等电梯,电梯很小,只容得下三个成年人(来意大利住过老建筑的人都懂)站着,我推说,“我们的儿童推车太占地方了,您先下去,我们等一会儿下。”其实,你们可以猜到,我是不想和她共乘电梯,现在佛罗伦萨几乎仍没人戴口罩,我们也都没戴。结果她特别热情地要来与我推让,“要不你们先下吧,”她走到我家门口来。我心想,奶奶,求求您别来这里呀,您赶快先下楼吧。但是她忍不住啊,要来看我女儿,“宝贝都长这么高啦?”她把头探进来,我好像闻到了她身上的老年人香水味儿,谁知道随之飘来的是不是还有某种微生物呢?你们都明白。冷汗都快冒出来了,我有点害怕,于是随便搪塞了几句,老太太终于转身乘电梯了。我还假模假样地对女儿说,“宝贝快跟奶奶说再见。”电梯下去之后,和女儿在等它升上来的那一分多钟里(意大利老建筑电梯的速度可能比不上我爬楼的速度,我只住5楼而已),我脑子里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景象:假如老太太又倒在我家门口呢,怎么办?我还会像那一次那样扶她吗?那一次,在等待救护车的时间里,她的脑袋几乎是整个靠在我肩膀上,呼气吸气都喷在我脖子上呢。我会怎么做?我女儿她爸呢,又该怎么做?我女儿呢?要是她小人儿伸手去扶,我又怎么办?
6.抱歉,这个故事不知怎么占了这么长的篇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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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佛罗伦萨的风好大啊。跟十年前我刚来这里的感受一样,这里的春天是用风做的。有风很好,说明天晴了,云是白的,天是蓝的,树是青的,屋顶是红的,这才是佛罗伦萨。昨天看到了几张照片,能观赏到翡冷翠全景的米开朗琪罗广场上只剩寥寥三四个人,那尊青铜大卫估计也在纳闷吧,怎么了,平时你们不是把我围得水泄不通吗?乌菲兹美术馆里也是一样,空荡得看上去大了好几倍,波提切利那幅《维纳斯的诞生》怔怔望着眼前仅有的两名游客,她眼里都是寂寞。佛罗伦萨市长试着在前几天发出博物馆免费开放的政策,试图挽留一部分游客,但是看来无效。佛罗伦萨很多旅馆和餐饮业私人老板已经快撑不下去了,他们在联名签署一份申请书,希望政府能将他们的租金或房贷放缓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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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罗伦萨的米开朗琪罗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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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纳斯的诞生》
8.瘟疫把一切都弄乱了。人类的秩序脆弱得像一张薄纸。哪里都逃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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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路上总是能看到很多老人。意大利65岁以上的老人占了总人口的35%,居欧洲之冠。这次死于新冠(也或许新冠只是死因之一)的意大利人当中,绝大部分是65岁以上老人。今天上午,我看见迎面走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她应该很老很老了,但穿着还是一丝不苟的。春天的风把她精心梳理过的发型弄得有点乱,她伸出手指轻轻捋了捋它。阳光下,她的口红很艳,比我们路边那棵玉兰花更艳。她看见我女儿,和许多当地的老太太一样,露出某种听不太清楚的惊呼和喜爱,但她很知趣地,稍稍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来抚摸孩子,只是笑着与我们挥了挥手。要让他们不碰触彼此,不coccolare(不知道怎么翻译才好:亲热?)彼此,是真的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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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记得佛罗伦萨每年到了4月中旬就已经真的热起来了。病毒真的怕热吗?那就还要等到那时才能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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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当所有人都不知道希望什么时候到来,有一个好处:所有人(或者说,大部分人)都更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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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达·芬奇要是还在世,他会说什么呢?
明天继续。大家都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