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怎么了(7)——汪玮的意大利疫情日记

原本今天不打算写日记的,因为我感觉有点疲劳,不是身体上的疲劳,是精神上的。大概从武汉开始封城或许甚至更早吧,新冠肺炎这件事一直占据着我每天所有的空余时间,各种景象和讯息塞爆了头脑,我感觉对它开始产生厌倦了。现在夜深了,女儿睡了,忍不住再盯了一眼最新更新,想停止活动的脑袋又被打了一针。我们每天就是这样的,时不时被这个Covid-19折腾一下,仿佛被蚊子扎一下,那周围的组织细胞就肿胀起来,要作出一点反应。
那就还是写点什么吧。如果写写涂涂能让自己更平静一点的话。
1.意大利已经确诊破5000,法国破千例,德国800例,西班牙多少我没看,估计也紧随其后了。前几天我们住在葡萄牙的一家好友还在问我说,怎么葡萄牙一直没有,我们还讨论是不是他们的检测排查方法有问题,话没说完第二天波尔图就有案例了。
总之呢,欧洲的疫情真正的,正式的,开始了。在意大利已经进入爆棚阶段之后,这些友邻国家都会前仆后继地走这一条路,至于谁会走得更远,跌得更深,就看当地政府和民众如何面对了。
2.意大利北方三大重灾区:隆巴底、威尼托和艾米利亚·罗马涅的医疗机构开始发警报了,因为他们的重症监护病床已用了95%,所剩不多了。再不采取严厉一些的管制措施,意大利北方医疗系统恐难支撑。所以今天傍晚,意大利政府草拟了一个法令,将很快再度封锁区域,将整个隆巴底大区(米兰为首府)和其他11个行省全部封锁,不允许进出,除却极度特别的工作和家庭因素,娱乐场所、健身房、球场关闭,职业运动比赛和训练空场举行;禁止一切聚集活动和庆典,包括葬礼;咖啡馆和餐厅还可以开,但顾客之间需保持至少1米距离,违反商家立即停止营业……具体内容大家可以在我的意大利日记新闻报道里找。这里就不多说了。我所在的托斯卡纳大区目前确诊78例,治愈不到10例,死亡0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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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红区范围
3.今天的开场好像没那么轻松。的确,紧迫感来了。我都忘了说,我们一家三口和两条狗狗的身体状态正常。紧迫感来了其实也是好事,只少人们不再有理由不配合。今天刚读到一条消息,一对从疫情最严重的地区科多尼奥镇来的老夫妇不知怎么突破了封锁线,去到了北边阿尔多·阿迪杰大区的特伦托度假,结果一到那儿不舒服,在当地医院确诊了。结果把人家当地医院和当地政府都气着了,”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毕竟特伦托还不是疫区严重的地方。唉,连一向不愿意责怪意大利人天真烂漫的我,也忍不住想对这对老夫妇说,我们可不可以配合一下下呢?我猜,他们老两口应该是舍不得预订好了的旅馆,退订估计要损失一点,也有可能,他们真的真的不以为新冠肺炎这件事有多严重。毕竟,他们之前也没得过它不是。
4.我以尽量客观的态度说,意大利政府的反应并不算糟。有人会问,迟早要封,为什么不早一点封。我觉得是这样,西欧和美国这些国家在传染病防治法里面有明确规定,封闭管理也好,限制人群聚集也好,这些涉及到每个个体人身自由、经济活动自由的各种法令的推出,并不是哪一个人大笔一划就可以拍板的,需要随着国家疫情的进程做出相应的逐步的调整。任何一个此类的法令,涉及到的经济活动制约,影响的是很多人和很多个家庭的生计,它一定是要建立在利弊权衡的基础上才能这么做。就像前几天,威尼托大区的一个最初封锁的小镇之一,人们上街抗 议 政 府,要ZF还他们自由,还不戴口罩聚集,这件事可能很多国人觉得不理解,认为为什么这些人那么不懂事不配合?我不认为这些人完全有道理——不戴口罩聚集本身的确有很大风险,当然空旷地方不戴口罩又是另一回事——但我也不轻易去指摘他们,如果他们真的有工作和自由行动的需求,即便明知很难获得应允,但至少有表达这个愿望的自由。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平衡,人类社会的许多问题都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而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或突兀的零和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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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北方城市特伦托
5.我还是赶紧打住吧。这篇日记开始试图说理了,说理的日记不好玩
6.说点好的。就在新冠病毒开始露出血盆大口开始准备肆虐之时,意大利卫生部门统计出,近期意大利的季节性流感感染人数在明显地大幅度地降低。
7.自从有了互联网,我们观摩灾难的门槛降低了。蝗灾洪灾、海啸地震、海难空难、局部战争、难民抢滩等等数不尽的惨景,轻轻松松地靠动几下手指就能尽收眼底。与以往这些灾难不同的地方在于,这一次,当惯了幸存者和屏幕前旁观者的我们,并不那么确定自己是否就是幸存者了,因为眼前这个灾——我是说这个叫做Coronavirus的病毒——它会跑。跑到游轮上,跑到飞机上,跑到人的行李把杆上,跑到人想与他人握的手上,跑到人想与他人亲近的脸颊和嘴唇上,跑到人想与他人分享的餐桌上。终有一天,它会跑到全世界所有的角落。嚯,其实它已经到了,它还没侵蚀每一个人的肺脏,却早已掌控了亿万人的神经。我们从幸存者成为了可能的受害者,于是看待它的视角全变了,仿佛它甚至有一种魔法可以隔着屏幕跑出来。
8.有一个老人,他说过,”我们总是去强调彼此的不同,很少去想,我们说到底是相同的。“肤色、宗教、性取向、政党、意识形态……社会人的身份认同总是建立在与他人的不同之上,然而Coronavirus或者说Covid-19来了,在这一点上它倒是民 主最彻底的执行者,在它面前没有人例外。
9.”共情“这个词,应该翻译成compassion好呢,还是empathy好?我倾向于empathy,因compassion似乎更是”同情“或”悯恤“的意思。先不说compassion这个词,那样的境界毕竟对很多人来说有点高,就说说这个empathy好了:共情是否是一种人的天性呢?应该算吧。如果算的话,那么,你因为我的过失或失职而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例如亲人,例如爱人,例如自己的健康,而我却还要你来感 恩(这个词时不时已经敏感了,我分开来打吧)我,那我是不是泯灭了人的天性呢?法语里有个词叫Aliénation(异化)。今天读到感 恩这个词的时候,我在想,aliénation的初始阶段是不是就是失去了empathy?简单地说,“异化”从失去“共情”开始。
10.欧洲,美国,非洲……地球上越来越多的地方出现了新冠病毒。有的地方根本没有半点抵挡能力。
11.还有一个老人说,“一件事情,如果它能够被解决,那又何必忧心呢?如果它不能够被解决,忧心又有何用呢?”忧心不能解决它。什么能够呢?“诚实”。加缪在《鼠疫》——据说这些天意大利亚马逊上最热卖的书是这一本——里这样写,“战胜瘟疫唯一的方法是,诚实。”意大利现在看上去有些仓惶,但我相信,它基本上是诚实的。诚实之后,需要的是专注地、不忧心地、直面地,去与它打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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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加缪:《鼠疫》
12.我非常喜欢意大利一位女喜剧演员:卢奇娅娜·丽蒂泽多. 她每周参加一个脱口秀节目,总能把我笑得捶自己。上周日,她上节目,穿着一件Amuchina(意大利有名的消毒洗手液品牌)太空服,念了一大段咒语,是念给这个新冠病毒听的,“Occhio Malocchio, prezzemolo e ginocchio,virus bastardo ti sputo in un occhio,larga la foglia stretta la via,vada a cagare questa epidemia;faccia da virus, brutta corona,sono l'amuchina che non perdona,coronavirus,faccia da stronzo,ti faccio ssmettere di andare a zonzo……”这只是咒语前半段,后面还有一段。译为“眼睛,邪恶眼睛,巴西利和膝盖,混蛋病毒我口水吐你眼睛,叶儿宽街道窄,让这瘟疫去大便;病毒脸,戴丑冠,我是毫不留情的消毒液,新冠病毒,你这个笨蛋,我让你不能再到处乱跑……”这段咒语很神奇,听她念了两遍以后,我不再盯住手机看数据了
13.很晚了,我去睡了。希望能把咒语念进梦话里。
14.另:假如你们那里真的清零了,我还是会留在这里。相信我,我会好好的,女儿会好好的,她爸爸也会好好的,还有我们的两条狗,都会好好的。
下一期日记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