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称自己不是称职的父亲,后悔以前没陪女儿躲猫猫

1028天之外,“漂泊”仍然是孟晚舟的人生常态。幼年的时候,直到12岁,她和弟弟任平才被父母接到身边,住进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屋子。但为了不影响学业,未团聚多久,她又被送回了贵州的爷爷奶奶家。她的主见在16岁时就已显现——给自己改名,随了母姓。

1028天后,昨晚,飞机落地了。机舱门打开,一袭红裙的孟晚舟在深圳走下舷梯。

从2018年12月11日开始,人们对孟晚舟的印象,更多的是精致的华服、坚定的神情、脚踝上的电子镣铐。因为监禁,这位华为CFO的真实处境隐藏在温哥华的那栋灰色屋子里。

每日人物从公开资料中总结了过去1028天里孟晚舟的8个侧面,她是“狱中”的女儿、是安静谦和的邻居,也是被猜想的接班人、被严格要求的CFO……

而所有的关于她的侧面,始终都与华为、以及她的父亲任正非有关。

文 |曾诗雅 周鑫雨

编辑 |金汤

运营 |以繁

孟晚舟的1028天

2018年12月1日,孟晚舟正在赴墨西哥出差的途中,她要途径香港、温哥华,但旅程在温哥华暂停了,加拿大警方应美国政府司法互助的要求逮捕了她——在这之前,美国纽约东区联邦法院对她发出拘捕令。后来的听证会里,人们才知道,控方指控孟晚舟涉嫌“欺诈”和违反美国“制裁措施”。

十天之后,孟晚舟获温哥华所在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高等法院准许保释——代价是包括房产和现金在内的价值1500万加元的保释总额、所有护照,以及被GPS脚镣禁锢住的自由。

之后的近三年来,孟晚舟经历了4次庭审和各种各样的听证会。最后一场引渡听证会连着开了五天,她依然穿着精致,脚踩高跟鞋、戴着电子脚镣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在一次专访中,她的父亲、华为的创始人任正非曾将孟晚舟比作二战中千疮百孔的一家轰炸机:“她现在的处境就是这样的,如果返航了,她可能就是英雄了。”

当地时间9月24日,这场“马拉松式”的诉讼终于在加拿大尘埃落定:孟晚舟与纽约东区联邦检察官办公室和美国司法部达成延迟起诉协议(DPA),美国司法部随即通知加拿大司法部长:美国撤回引渡孟晚舟的请求。紧接着,不列颠哥伦比亚省高等法院副首席大法官Heather Holmes批准孟晚舟引渡案的解除令,允许她离开加拿大。在办公厅,孟晚舟拥抱了她的律师William。

近一天后,孟晚舟身着红裙走出机舱,与众人打招呼的时候甚至难掩哽咽,她来不及松弛,面对镜头打开了稿子。而她上一次穿红衣现身,还是在8月10日出席“程序滥用”审理的最后一战——这场审理,决定了之后引渡听证的走向。

▲ 当地时间8月10日,加拿大温哥华,孟晚舟身着一袭红裙参加引渡听证会。图 / 视觉中国

1028天来,她在互联网上的信息并不多。媒体和人们急于捕捉孟晚舟监禁生活的蛛丝马迹,加拿大新闻社摄影师Darryl Dyck曾捕捉到孟晚舟8月6日前往法院参加听证的镜头。照片中,孟晚舟穿的蓝色跑鞋被许多网友误认为某个国内品牌,甚至闹了一出乌龙。

华为的公开论坛心声社区刊登了2篇她的公开信,转载了3条她的朋友圈。其中一条写于2019年10月25日,那天是任正非的生日。

“狱中”的女儿

漫长的“牢笼”生活中,孟晚舟只有在这一次,公开流露了对父亲的思念。

那条朋友圈,是写给任正非的生日贺信,粉色信笺上娟秀的字体写着,往年都会团聚在一起庆生,会从下午四点开始追命连环call,会亲自下厨做饭,但遗憾“今年无法陪在你的身边”,“这些,都请你先欠着哈,等我回来,你再慢慢地还哈”,落款是孟晚舟的小名:猪儿。

与贺信一同附上的还有一张她的近照:绿色草坪上落下几片秋叶,她穿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和暗棕色半身裙,微笑着看向远方。

▲ 孟晚舟的朋友圈里,写给父亲的生日贺信和一张近照。图 / 网络

这则朋友圈发布的三天前,任正非接受媒体采访时还谈到了女儿,但都回答了些只言片语。比如,当记者问及“她是无辜的吗?”这位父亲干脆地回答“当然了”,就不再流露更多的感情。后来《南华早报》的记者去采访任正非,直截了当地说:“刚才您跟我们谈华为时滔滔不绝,讲到女儿孟晚舟时答案非常短。”

温情只会偶尔闪现。在2019年3月和CTV news的两小时谈话中,任正非提及,因为加拿大的案子自己与女儿的关系更近了,“过去我们很少打电话。一年一次,因为我们都很忙,我们互相寒暄,但现在,我们每隔一天就有一次电话”。他还透露,在此前,女儿还向他提出自己工作得并不开心,想离职。

任正非也会对过去做一些反思。他会在采访中讲起自己“不是称职的父亲,也不是称职的家庭成员”,“现在孩子都大了,回想起来,该躲猫猫的时候没陪他们,该给他们讲故事的时候没陪他们”。有一次,记者问他多久没见到孟晚舟了,他沉思了一会儿,抿了抿嘴,把目光瞥向别处后,回道:“不知道,应该是很长吧。”

这时的孟晚舟住在温哥华一栋灰色房子里,周围布满了24小时监控她的人。BBC新闻把栋房子称为“镀金的牢笼”。晚上11点到早上6点她被禁止出行,此外,她还必须时刻戴上追踪她活动的电子脚镣。

任正非在央视《面对面》节目中,提到了那栋灰色房屋里的孟晚舟,“现在我女儿本身也很客观,她自己在自学五六门功课,准备读一个‘狱中博士’出来”。

“孟总加油”

外人眼中的孟晚舟总是勇敢、坚毅。在华为的那个内部社区里,很容易找到这类形容词。

那里有一支孟晚舟的“后援团队”。在孟晚舟2019年5月9日给所有华为人的一封信下,有3598条留言,长达50页。大部分华为人都在写“孟总加油”,还有一些是关于“晚舟早归”的祝愿。有人甚至写了一首打油诗:“创业艰难百战多,旌旗鼓动撼山摇。壮士青春洒战场,众志成城疆土拓。”

但在2018年12月之前,与孟晚舟直接相关的帖子只有一则她在2017年新年贺词的演讲,一共117条留言,几乎都在夸她“散文般的好文采”。

一切的改变源自2018年12月1日被逮捕那天,10天后,温哥华时间11日晚7点,孟晚舟在几名警察的陪同下,走出法院大楼。那一天,她穿着紫色卫衣,披一件红色羽绒服,面对围追的记者,只流露出疲惫的神色,沉默着不作答。

保释被批准一定程度上源自她在加拿大当地留下的印象。邻居Nancy Sather在她的保释申请里写道:“与她对话时,她给人一种安静而谦虚的印象,她将家人和孩子视为重中之重。”另外,四名加拿大公民为她的保释金提供了1000 万加元。其中,有一位是瑜伽老师,承诺以现金支付50000加元;还有一位公民的丈夫曾在华为工作,她用部分房屋作为担保,以确保她不会逃离加拿大。

地球另一端的声援也很快到来。2018年年底,华为深圳总部出现了一批特殊的纸杯,杯身上画着一片汪洋、一栋亮灯的灯塔,还有两行“灯塔在守候,晚舟早归航”的文字。

▲ 华为的纸杯上写着“灯塔在守候,晚舟早归航”。图 / 网络

那一年,风波里的华为财报依然亮眼。2018年华为全球销售收入达7212亿元人民币(约1085亿美元),同比增长19.5%,是继苹果、三星之后全球电子行业里第三家营收突破千亿美元的公司。虽然这一年,苹果的营收是1.8万亿元,三星则是1.44万亿元,仍远远甩开华为,但不能否认,创造千亿财富,拥有18.8万员工,员工平均年薪近60万元的华为已是一个巨大的帝国。

接班人猜想

关于谁将成为这家巨型企业的继任者,人们总是猜想不断。

早在2009年,前华为副总裁刘平在《华为往事》里写道:“‘华为接班人’和‘小沃尔森’始终成为谜一样的存在,不到正式接任的那一刻,外界的猜测总是存在。”

孟晚舟的出现让这份猜想有了一些轮廓,2011年4月17日,华为在其官方网站上首次公布董事会及监事会成员名单,孟晚舟出任公司常务董事、CFO。

然而,CFO并不是孟晚舟在华为的第一份工作。1993年,21岁的孟晚舟进入华为,华为的销售额也才刚刚过亿。她从最基础的“杂活儿做起”,一路跌跌撞撞。一开始当电话接线员,电话进来时红红绿绿的信号灯不停闪烁,她对着密密麻麻的键盘,慌乱中总是拨错号码。还有一次出差,她随团去莫斯科,收到了几十捆的卢布,她和同事去柜台把这些钱换作成叠的美钞,等到了酒店才发现少换了100美金。

十多年过去,当初的打杂少女一步步成长为CFO。2013年1月,孟晚舟一头披肩长发,盛装出席了华为2012年业绩预告媒体见面会,首次以华为CFO的身份面对媒体,回复一些关于家族和公司的提问。此后,便总有流言传出她会是华为的下一任继任者。

自始至终,任正非本人却没有露出丝毫可能的缝隙。2013年,在一次持股员工代表大会上,他直接否认了家人会成为继承人。即使在孟晚舟被捕的日子里,任正非在2019年3月接受CTV news采访时,依然表示“她不会成为接班人”。那一次,他还用上了一个副词:“永生永世”。

▲ 任正非接受CTV news采访。图 / 视频截图

被严格要求的CFO

作为华为的总裁、CEO,任正非对CFO孟晚舟要求严苛。

2019年12月1日,孟晚舟在被加拿大监禁一周年之际,她在华为心声社区发表了第二封公开信,题目为《你们的温暖,照亮我前行的灯塔》,大致内容是表达了对支持者的感谢。

一天后,任正非在接受加拿大媒体《环球邮报》采访时却毫不留情地批评了孟晚舟:“这封信我没看,早上我只看了标题。我认为这样不合适,因为全国人民都忙着要干活,要创造财富,争取改善自己的收入,不能消耗太多精力来跟她一起感受。”

铁面是有迹可循的。2015年,华为内刊上刊登了一篇名为《一次付款的艰难旅程》的员工来稿,提及了华为内部的财务审批流程太复杂、财务人员经常设阻力等问题。

▲ 任正非关于员工来稿签发的总裁办电子邮件。图 / 网页截图

文章被任正非看到,盛怒之下,他直接签发总裁办电子邮件,发给华为董事会监事会和全体员工。邮件中,他言辞激烈地写道:“据我所知,这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不知从何时起,财务忘了自己的本职是为业务服务、为作战服务,什么时候变成了颐指气使,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次指责被反复提起,直到2018年,互联网上还会出现不少文章,标题处写着“任正非曾怒斥女儿孟晚舟分管的财经团队”。

“勤奋好学的同事”

任正非也曾肯定过女儿的付出。2016年岁末,中国著名企业文化与战略专家陈春花曾与任正非交流,两人谈及“华为的立业之本”时,任正非回答:“还是财务体系和人力资源体系。”

孟晚舟很早就开始负责华为的财务体系。根据华为微信公众号透露,2003年起,她负责建立全球统一的华为财务组织,这一系列的改革包括组织架构、业务流程、财务制度和IT平台,用更高的效率、更低的成本运转这个庞大的帝国。在此后的几年里,孟晚舟还主导建立了五个华为的账务共享中心,覆盖和支撑了华为全球的会计核算工作,并推动华为全球集中支付中心在深圳落成。

▲ 图为2014年10月,孟晚舟出席第六届“俄罗斯在召唤”投资论坛。当时她正倾听俄罗斯总统普京讲话。图 / 视觉中国

另一个与她工作有关的事情是在2011年,日本福岛9.0级大地震,核电站发生泄露事故。大批电信设备供应商撤离了日本,华为的工程师却穿着防护服,抢修通信设备。当时,华为刚决定将所有的应急预案交给财务部门来负责,因此地震后一周,孟晚舟搭乘着只有两位乘客的飞机,抵达了日本。

那是经历案件前的孟晚舟,已经初露一些华为领导者的强硬。后来的2018年12月19日,保释后的第9天,她在日记里回忆起日本那次的大地震,说收到了日本市民的感谢信,也备受鼓舞。

与孟晚舟在华为共事25年的华为董事、高级副总裁陈黎芳曾在接受CBC专访时说,孟晚舟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同事,她为华为内部一系列变革做出了巨大贡献,事件发生后,她十分乐观坚强。

柔软的一面

脆弱也是有的。

在向法院提交的文件中,孟晚舟揭示了CFO个人生活那一面。她的律师说,她是一名甲状腺癌幸存者,患有高血压和睡眠障碍,需要每天服药。

她自己也在文件中提到“仍然感到身体不适”:“我担心在被监禁期间我的健康状况会恶化。”那一阵子,她甚至很难吞咽固体食物,不得不调整饮食。

▲ 当地时间2019年3月6日上午,加拿大温哥华,孟晚舟再次出庭。图 / 视觉中国

除此之外,在公开发表的各类文辞里,孟晚舟又展现出自己细腻而文艺的那一面。

在2015年的新年贺词开头,她写自己在家中收拾旧物,翻出黑胶唱片,那是凤飞飞的。她写:“帽子歌后凤飞飞的声音,依然那么婉转,那么飘扬,那么让人感同身受。没有邓丽君的清澈甜美,没有蔡琴的醇厚馥郁,始终如一的勤勉和日积月累的努力,沉淀出她无出其右、温暖婉转的歌声,也赢得了大家发自内心的尊敬。”

比喻、排比是她惯用的句式,华丽的词藻总会密集出现。陈黎芳曾说过孟晚舟爱看书,这一点儿也不难看出。她会在游记里引用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描绘巴黎,会在活动感言的开头用席慕容的散文感慨青春,也会用舒婷的《致橡树》比喻财经组织与其他业务组织的关系,“就像橡树与木棉那样,既相互独立,又相互依偎”。

▲ 孟晚舟发表在华为心声上的IFS活动感言,开头就曾提到过席慕容。图 / 网页截图

后来人们把她描述得如何坚毅、铁骨,那绵密的文风却不曾改变。9月25日,她在回国的飞机上,写下1000多字的感言,开头是一段触景生情:“舷窗外一片漆黑,机翼上的航行灯闪烁不停,在寂静的夜空中,这些许的微光显得格外温暖。”

回家

1028天之外,“漂泊”仍然是孟晚舟的人生常态。幼年的时候,直到12岁,她和弟弟任平才被父母接到身边,住进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屋子。但为了不影响学业,未团聚多久,她又被送回了贵州的爷爷奶奶家。她的主见在16岁时就已显现——给自己改名,随了母姓。

在年少孟晚舟的印象中,任正非是慈父,母亲孟军才是更严厉的那一方。上世纪90年代,华为刚刚起步,正在读高中的孟晚舟常去父亲的办公室复印试卷。一来二去,孟晚舟认识了许多留到现在的华为老员工,“我当年都叫他们叔叔”。

只是,“叔叔”仍是“叔叔”,“爸爸”却逐渐成了“任总”。

后来,她在许多场合都表达过少年时对父亲的疏离:“我能见到他的时间不多。除了每个月最后一周是公司工作例会,他会在那一周在深圳露面,其它时间都在外面出差。”

2013年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采访时,她第一次公开谈起了这些。那时,她谈及任正非还时常用“我爸说”开场。但现在,这个称呼改成了“任总”。

身为“任总”长女,孟晚舟用20多年从公司接线员成长为华为的重要高层。陈黎芳记得,孟晚舟会利用各种时间修改文件,“休息时还抓紧背几个英语单词”。

2018年10月,在清华大学的演讲中,孟晚舟引用培根的话:黄金时代,就在眼前——这也是她和华为的黄金时代。

但缺席三年,孟晚舟终究还是会错过些什么。

三年来,华为手机业务出现下滑,但智慧办公等新业态正在崛起,鸿蒙系统升级数超过1.2亿;华为也多次重申不会造车,却已经成为多家车企的重要合作伙伴;还有芯片、服务器……华为在不断开拓战场。最近,当被问及“现在孟晚舟不再想离开公司,如果以后她被释放回来,在公司的角色是什么?”任正非回答:“原来干什么工作,继续干什么工作。”

如今,孟晚舟卸下脚镣。华为公司在孟晚舟回国的路上正式发表声明:我们期待孟女士尽快安全回国,与家人团聚。华为将继续在美国纽约东区联邦地区法院的公司诉讼中维护自己的权利。

9月25日下午6时许,深圳第一高楼平安金融中心亮起红色霓虹灯,上面写着“欢迎孟晚舟回家”。

▲ 9月25日,深圳地标建筑平安金融中心大厦亮灯欢迎孟晚舟回家。图 / 视觉中国

参考资料:

华为心声社区

每日人物:从灰姑娘到公主,孟晚舟的进阶之路

中国企业家:世人只知她叫孟晚舟 不知她是任正非的女儿

21世纪经济报道:孟晚舟首度解密家族和华为真相

CTV NEWS : Huawei founder on daughter's arrest in Canada, U.S. opposition

BBC NEWS:Meng Wanzhou: The Huawei exec trapped in a gilded c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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