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圈|那双看不见的“幕后黑手”,到底救回了多少烂片烂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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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 郝琪 王莘莘
文 | 郝琪
编辑 | 向荣
出品 | 贵圈·腾讯新闻立春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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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剧剪辑的圈子里,吴艺翔算得上“大神”。
早年间,吴艺翔是一名电影剪辑师。他剪过获得金熊奖最佳影片提名的电影《团圆》,剪过获得蒙特利尔世界电影节评审团大奖的电影《纺织姑娘》。这些年,他从电影转往网剧领域,剪辑作品《沉默的真相》是豆瓣迄今得分最高的国产悬疑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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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织姑娘》(2010)
与他合作过的导演说,他是一个能读懂剪辑密码的人,“很多原本平淡的戏,他也能从其中提炼出精彩瞬间,从而让戏获得重生。”平台制片人称赞他“是平台项目灵魂诊脉者和剪辑解救大师”。
总有人带着出现各种问题的拍摄素材来找吴艺翔,听听他的建议,或者干脆就“赖上他”,请他出手。很多“超级尬”的剧,最后都让他给拉了回来。
影视作品需要多人共同完成。剧好看,观众会夸奖导演、编剧和演员。但鲜有人注意剪辑师。“大多数看似平庸的电影,其实都是剪辑师尽其所能的结果,正是他们的努力拯救了这部电影,使它不至于夭折。”好莱坞著名电影剪辑师鲍比·奥斯廷的这个说法,放在电视剧领域同样适用。她认为,是剪辑师“从帽子里把兔子变出来,并让我们相信电影的魔术”。
吴艺翔的工作中有很多“从帽子里把兔子变出来”的时刻。有时,他清楚地知道兔子的样貌。还有时,当兔子从帽子里出来时,连他都感到惊喜。从业二十余年,仍有那么一些瞬间,他会为荧屏里的画面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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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2010)
传统的剪辑工作,以剧本打底,导演、剪辑师协同完成。而吴艺翔恰巧相反。他绝大部分剧都是无导演状态的二次创作。他喜欢把控整部剧的脉搏,节奏,人物的情感,命运。甚至,有些剧他会进行三度创作,去重新塑造人物的性格,改变人物的设定,改变片子的整体结构和气质。紧紧抓住剧的内核,打乱它,掰开了揉碎了,然后重建,一切服务于戏本身。熟悉他工作风格的人说,“吴艺翔的剪辑版的精彩程度远超完成版,他除了特效干不了,其他都能干。”
面对职业,他有引以为傲的部分。那部分与技能有关,但又超出技能本身。剪辑工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感受的传递”。“感受力”也许与积累有关,但无成文的经验可借鉴。剪辑台上,素材缓缓流淌,考验的是信念感,要全然相信眼前的一切真实发生过,然后才能进入那个世界,充分感受导演的感受、编剧的感受、演员的感受……再将由此产生的新感受剪进片子里,小心翼翼地递向观众。
这个过程会触动吴艺翔。就像小时候看《佐罗》一样,他被一些正义,一些人类的无私,一些牺牲自我成全别人的精神感动。
我们和吴艺翔聊了聊剪辑师如何工作,如何挽救“超级尬”的戏,以及作为从业者,他如何看待导演、演员和观众在电视剧生产消费链条中的作用。
以下根据吴艺翔的口述整理:
剪辑的工作一句话可以概括,就是排列组合,有技术层面的,也有艺术层面的。作为创作者,时刻要在两者之间切换。
举个例子,男主角要跟一个女孩签合同,女孩没答应,他等了三天。有一种处理方式是,画面很快到了办公室,手机响了,男主角拿起手机一看,女孩来电话了,他一脸兴奋。
可是,如果这样剪呢:一个空镜头,男主角看着手机,手机跟他的脸对切,切来切去,两分钟过去了,手机没响。镜头拉开,旁边的助理说:“你看,我说了吧,人家三天没给你打。”他瞪了助理一眼,又在那儿发呆。这时,突然电话一响,是女孩打来的。
这不就是“期待”吗?我们要做的是把观众的期待和画面结合得更准确。剪辑跟拍照一样,要善于发现美好的东西,“咔嚓”一下,把它留下来。我的乐趣就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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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2002)
你得去感受,揣摩人物。有些戏,人物的情绪对了,我不会在意构图,轴线问题,我服务于戏本身,贴着人物的情感线走,其他都不重要。尴尬的表演往往是因为不够“准确”,看上去奇怪,甚至让观众跳戏。这时候,我就得重新在海量素材中翻找,直到最准确的镜头出现,我也会去NG条里“偷”镜头。实在翻不到,就删掉,这也比用一个错误的镜头好。观众的感受只有一次,那就是第一次。
好项目往往诞生于彼此信任,是个需要互相托付的过程。
在做一部戏的过程中,我首先要打动的不是观众,而是自己。剪《沉默的真相》时,有一次,作曲贝尔做了一段男主角江阳出狱后的音乐。我收到音乐,把它贴进画面中,然后坐在椅子上喝水,按下播放键。过一会儿,我发现我的衣服湿了。这个画面,我已经看了几百遍,但音乐铺上去的一瞬间,我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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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感觉就好比,我现在在二楼,我知道天花板在哪儿,我能完成到那个高度,我没有惊喜。当我被打动了,我才意识到,实际上它的天花板非常高,也许是20楼、50楼。贝尔的音乐给了我新的启发,我马上修改了几处剪辑点来配合音乐带给我的感受。
在剪辑上,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变化,也是我要追求的,要把这“一点点”变化告诉观众。我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的感受传递给别人。我们因为一部片子会哭会笑,会难过会治愈,因为你相信了它,相信了演员的表演。
我当然知道那是“演”出来的,但那一刻不就是演员对戏中人物的诠释吗?演员的感受在表演的时候就完成了。几个月后,我把它们组合起来,形成我的感受。过一段时间,观众看剧,产生了他们的感受,这个过程就像接力,一棒一棒传下去。
我接活主要是跟随兴趣,如果不是特别感兴趣,我不会主动去接触。此外是改剧,如果我觉得自己对一部剧的加分不高,我便会拒绝。到我现在这个阶段,剪辑就是去实验、去创造,尽可能做出有趣,有灵魂,并且能打动自己的片子。
《谁是凶手》之后,我希望自己能缓一缓,不再碰同类型的剧。于是接了一部我一直想做的医疗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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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凶手》(2021)
我曾经看过很多医疗题材的美剧,一直期待中国也能有类似的剧。这么多年过去,中国医疗剧却还是空白。这部剧,讲的是发生在医院内手术室里的故事,这让我有强烈的表达欲望,去讲述我们自己的类型医疗剧。这部剧工作量巨大,正常情况下需要三名剪辑和导演协同完成,但是我对于自己喜欢的题材,更愿意亲力亲为。我花了将近7个月的时间剪完了这部剧,这直接导致了我右手小臂出现了严重的肌肉劳损,无法拿握鼠标。不过我很享受这个创作过程,这让我很开心。
甜宠剧是另一个范畴,有它特定的套路和观众。有些甜宠剧是给一二线城市的人看的,那些剧的需求是精致,让大家做梦。还有一些是给三四线城市的人看的,这类剧要甜,要看到帅气的男主角,要让人充满幻想。虽然这两类都是“做梦”,但有微妙区别,一些大城市的人不喜欢的甜宠剧,在三四线城市可能被追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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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见宫主大人》(2017)
所以我接到项目时会问得特别细。这是给谁看的?如果面向更下沉的市场,你给剧配上钢琴和弦乐,部分观众会觉得看不懂,反而弄巧成拙。对这类观众,要选一些甜的东西,黏住他们。
有一部剧,粗剪版、现场版、导演版……各个版本我都看过。导演的最终版是个完成度99.9%的东西,它很好看,但它的问题在于,它是一件艺术品,是一个作者表达的东西,对普通观众而言,有欣赏的门槛。
观众需要一上来就知道你是什么。你把作者表达的旗帜插在这儿,观众就退了,觉得看不下去,要3倍速。观众无法识别你是什么的时候,你需要把他们先套进去,等到5集以后,再慢慢变成你的东西。他们看着看着会觉得,哇,你的表达真好,那么诗意,那么美。但如果前面这样做,就会劝退80%的路人。
那部剧就是这样。它是一块非常高级、精美的瑞士手表,我对它爱不释手,不知道怎么去拆它。当时,工作室里的每个角落我都坐过,都发过呆,我碰都不想碰电脑。后来有一天,我想明白了,我要把这块表拆掉。我拿着螺丝刀,把螺母和齿轮拆得满地都是。我越拆越高兴,就像看到一块特别好的玉,把遮挡物去掉,就能让光发出来。
我发了7天呆,最后只用半天就剪完了。我很兴奋:哇,我能做这么好玩、这么牛的东西。至于一年后观众看到它,激动与否,那是他们的事。这一刻,我激动了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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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剧《沉默的真相》(2020)
我剪的剧上线后我一定会全部追完。大部分人看剧,而我看弹幕,弹幕是观众和创作者交流的非常好的方式,直观地表达了观众的感受,对我的创作有非常大的启示和帮助。
对我来说,剧是商品。我们这个时代制作了很多很多的时间商品,要给不同的群体去消费。观众的满意度会给投资人最直接的反馈,这些就是“数据”。数据可以帮助平台精准判断,也可以帮助我明确自己在制作什么样的商品。
我自己看作品,会把作品三七分——一部剧可能有30个缺点,70个优点。再烂的剧,也许音乐很好,也许导演把人物性格把握得很好。我会特别将它们梳理一下,那70个优点是我可以学习借鉴的。自始至终,我都特别理性地分析,然后感性地运用到我的作品里。
(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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