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疫情下的沪漂老人:生活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和子女关系也变得微妙……

当城市因疫情被摁下暂停键

沪漂老人的生活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沪漂老人的户口依然在老家,来到上海,大多是为了照顾在上海工作生活的儿女以及孙辈。他们放弃了自己多年来熟悉的朋友、邻居、社交圈子、饮食习惯、生活环境,尽力地适应着这个陌生的城市。这个过程对很多人来说漫长而艰难。

沪漂老人的数量并没有确切的统计,却真实生活在每个人或朋友的身边。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更打破了他们原先的节奏。这两个月,他们也在上海经历了封控,更无法返乡、探亲。记者采访了一些沪漂老人,为他们记录下这段特殊的时光。

邻里

“对面老太太今天确诊了!昨天我还帮她一起搬过一袋大米,现在怎么办?”玲珑阿姨焦急地给儿子打电话。

“妈你别急,自己先做一次抗原,看有没有问题?”儿子和儿媳都是医护人员,自从4月以来就没有回过家,这段时间玲珑阿姨一个人在家照顾孙子。

2020年12月,玲珑阿姨从老家贵州凯里坐火车到上海。“孙子刚上小学,需要人照看。丈夫还在上班,我就把家里开的小饭店暂时关闭,一个人过来了。”

刚来时,上海很冷,玲珑阿姨每天早上起来跑步,看到湖里结了一层冰,花草都枯萎了。“一开始觉得有点孤单,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

那时她家刚搬到孙子小学附近的一处新居,玲珑阿姨每天都忙活着打扫卫生,搬家具时会敞开着门。她家对面住着一对本地老夫妻,抱着对新邻居的好奇心,老太太经常走过来串门,打听她家的情况。“我一开门,对面也打开门瞧一瞧。”

邻居的“登门入室”让她觉得有点不习惯,但玲珑阿姨对人客气,进大楼时看到别人推着电瓶车或者手里提着东西,都会主动挡着门让别人先进。“到了一个新地方,只要你自己做得好,大家都会对你好。”

后来,这个邻居老太太成了玲珑阿姨的伴儿。“老太太和老爷子两个人住,每天晚上孙女都会到她家吃饭,晚上又回到儿子家里。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孙女和我的孙子在同一个班上课。”这缘分让两人“一拍即合”,经常结伴去买菜。

开朗的个性也让她认识了其他楼里的人。刚来时心里有压力,连垃圾都不知该往哪里扔,但一个月后,哪家市场的菜新鲜,哪个超市价格如何,她都了如指掌。

对门老太太确诊阳性以后,玲珑阿姨吓坏了。“她确诊前一天,我还跟她在电梯间有过短暂接触。”不久前,老太太已经从方舱出院,回到社区隔离。“我感觉现在楼里,大家的关系都有了微妙的变化,更加注重保持社交距离了。不过,邻里间的情谊一直没变。”

和玲珑阿姨相似,2012年,王雅琼阿姨和老伴为了帮女儿带孙子,从四川来到上海。从前年开始,她的党组织关系转到虹口凉城小区党支部,“那是我真正融入社区的开始。一下子有了找到组织的感觉!我们小区有个党支部群,一帮志同道合的老人会在里面一起学习、聊天,没有本地人、异乡人的区别。平时有时间,我也会去参加支部活动。”

这次上海疫情期间,由于女儿女婿都在部队工作,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只能靠王阿姨和老伴在家带孙女。有一天下楼做核酸时,王阿姨无意说了一句:“家里早点要没了。”没想到,没一会儿,隔壁的邻居、一位40多岁的志愿者,就给她送来了自己做的煎饼、馒头、包子,足够吃三四天。

当天,王阿姨让孙女在日记中把这件事记录了下来,标题是《温暖的邻里情》。

子女

在疫情封控期中,沪漂老人们和子女的关系也变得颇为微妙。

从苏北退休后和老伴一起投靠子女的张宜友,这段时间非常忙碌。

因为出现了疫情,他所在的宝山同济公寓居民区从3月18日就开始封控管理。由于楼组长外出进不了小区,张宜友主动请缨,当起“临时楼组长”,为居民服务。

在小区实施全员核酸检测期间,他还带领当教师的女儿一起去当志愿者。有一天,外面下着大雨,张宜友在风雨中维持秩序,他的女儿帮助登记。他们一站就是3个多小时,尽管披着雨衣,但是裤子鞋子都被淋湿了。他的女儿说:“确实辛苦,但想到爸爸那么大年纪都能坚持,我有什么理由不坚持呢?”

张宜友在做志愿者

张宜友在老家就是公务员,退休之后来到上海一直也闲不住。此前,就已经参加了友谊路街道的市民寻访团、宣讲团等,忙得不亦乐乎。他的女儿也颇为理解:“老人来到上海后,没有了老家的亲朋好友做伴,要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所以忙反而是一件好事。”

不同于张宜友,在上海待了5年的庆峰爷叔原本打算4月回湖北老家,这一次疫情阻断了他的回家之路

在这段不得不与儿子、儿媳和孙子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时光,庆峰爷叔过得百感交集。

每天,孙子开心的笑声,就是他的快乐源泉。但儿子、儿媳的生活方式和理念和他有所不同,庆峰爷叔看不惯时总忍不住要说几句。开始,儿子、儿媳总是默不作声。时间久了,就难免有摩擦。

按照以往,庆峰爷叔这时候就出门溜达或干脆回老家住一段时间了。然而,超出了预期的封控,让他不得不继续与他们同处一室。因为还没有融入社区,庆峰爷叔在社区里也没有几个熟人,只能靠刷手机打发时光。

最近一直被迫一个人在家带孙子的玲珑阿姨,也有焦虑和怨气,但多了一份理解。“这次疫情中,让我感受最深的是,有很多和儿子儿媳一样的人在无私地帮助别人。医护人员冒着被病毒感染的风险给大家治疗,还有居委会的年轻干部和志愿者,在困难时期挺身而出,维持着每家人的正常生活。”

自我

初见胡国萍夫妇,是在杨浦区新江湾城一个公租房小区的核酸检测现场。

小区分了5个核酸检测点位,胡国萍在B点负责叫楼里的居民下楼采样。她非常认真,对着时间表,观察着现场的采样情况来调整叫居民的速度。这段时间,她经常奔走在楼栋上下,给大家分发防疫物资,热情地给街道社区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发放午餐和晚餐。

胡国萍夫妻老家在吉林长春,2018年来到上海。“姑娘在上海工作,我们都退休了,老家父母亲都去世了,就过来照顾女儿。” 胡国萍说。他们所居住的公租房小区里,约70%是和她一样从外地来上海的家庭,还有许多是复旦大学的老师和学生。

胡国萍这样形容两口子的状态:“我们特别淡定。平时少说话,小区需要的时候,我们就出来支持一下,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夫妻俩一直在小区做志愿者,从垃圾分类指导员,到小区防疫员。

“疫情来了,小区里只有8个居委干部,5000多人要做核酸检测,工作量很大。尽管居委劝我们年纪大了不要做了,但我俩坚持报名做志愿者。平时小区很关心照顾我们,这时候我们也想帮居委会出点力。”

从那天起,他们就一直和8名居委工作者一起奋战在抗疫一线。

因为楼道里出过一个阳性确诊病例,只当了一天志愿者的王雅琼阿姨一直觉得有点遗憾。她一直也在想办法发挥自己的正能量。

不久前,她发现小区群里有个别人老在发牢骚,影响了大家的情绪。当天,她就请孙女折了三颗爱心,分别送给扫码志愿者、核酸检测志愿者和居委会主任,以表达感谢。之后,她就把这几张照片发到了群里。群里很多人都在夸孩子懂事,也表达着对志愿者的感谢。这样一来,群里的风向也立刻变了。

王阿姨告诉记者,在网课期间,一直都是自己辅导孙女的语文,老伴辅导孙女的数学,女儿通过视频连线辅导她的英语。“孙女儿也很争气,还是班里的中队长!听到人家说我们教子有方,我们也很有成就感!”

自我,是沪漂老人们普遍提及不多的话题。然而,自我意识对于身处异乡的他们其实非常重要。

胡国萍还记得刚到小区的时候,小区里谁都不认识。半年后,上海开春了,有一天她看到小区花园里有老人在跳舞,她就站在旁边看。舞蹈老师跟她说:“大姐你喜欢跳舞吗?要不加入我们吧!”“我不会跳舞的。”“没问题,我们教你,慢慢就会了。”

胡国萍所在的舞蹈队

公租房小区流动性很大,舞蹈队不断有新来的姐妹加入。每次排练,胡国萍都会积极参加,她还跟着队伍在上海全市的比赛获奖。从不会跳舞到热爱跳舞,吴丽萍也从舞蹈队开始融入社区。

封控了两个月,舞蹈队的活动都暂停了。“现在小区里‘寸步难行’,我们只能在家里‘猫着’。”胡国萍用iPad下载了舞蹈视频,每天在家自己运动。她每天6点半起床打扫卫生,晚上10点半准时睡觉,生活过得很规律。

在她看来,不论多大年龄,必须要做一些自己值得投入精力的事。这样无论在哪个城市,都可以找到生活的意义。

家乡

这段时间,玲珑阿姨每天晚上都和丈夫视频。

“他爸担心我,我也担心他,每天都聊一下,互相汇报对方的情况。我们以前天天在一起,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玲珑阿姨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肯定想念对方,但是这边孩子和孙子要照顾,家里哪里困难,我肯定就要往哪里走。”

在老家的时候,她经常会想念上海,在上海时,又会想念老家。今年过年,她和儿子一家回到老家的小县城。“一听说我回来了,老邻居都把菜送到我家门口,他们说我去了上海以后,总觉得少了一个人。”

邻里街坊都称赞她在上海“闯荡”很能干,但她也经历过一些辛酸时刻。有一次她在家突发腹痛,开始想忍一忍,后来疼痛剧烈,让儿子带她去医院看急诊,医生诊断为急性胆囊炎。“那次打了一个礼拜吊瓶,吃了很多消炎药,自费了2000多元。”

玲珑阿姨说,异地结算有报销名录,只有名录里的病和药才能结算。像她这样没有单位的普通居民,其城镇居民医疗保险在异地并没有打通,看病开药经常还要自费。

玲珑阿姨天性开朗,平时儿子、媳妇下班回来,她都会唠叨起自己“今天又认识了谁,谁帮我做了什么”。她也在努力适应环境,努力融入社区她总是说:“不管到哪里,人一定要自信,再困难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解决的。”

胡国萍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就来到上海,在一家外企找工作。“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孩子有这个能力,我们也很支持。”女儿一个人在上海闯荡,工作辛苦时也会说想念妈妈。“以前我们一年也就春节去上海一次,那些年我们的父母都健在,要在老家照顾父母。”后来,双亲去世之后,胡国萍觉得,是时候来陪女儿了。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60多平方米的两室一厅里,但有父母在身边,也足够给女儿一个温暖的家。“来上海四年,我们只回过老家两次。去年和今年都因为疫情没有回去。但女儿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最近,庆峰爷叔加入了上海所在小区的楼组群,群里开心的氛围,让他有时候感觉到快乐,但他很少说话。来上海三年,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湖北人,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社区活动。

“上海很现代,但在湖北老家,我感觉真的自在。那里有山有水,还有那么多亲朋好友。”他说,“好在,疫情就快结束了。之后,我准备回老家。孙子也大了,儿子媳妇可以自己带了。”

王雅琼在辅导孙女学习

王雅琼则告诉记者,自己此前已在宝山区买好了房子,以后就准备在上海养老。毕竟,和子女在一个城市可以互相照应。“疫情只是一时的。上海的医疗条件很好,现在又实现了异地医保互联,我在大医院都可以直接刷医保卡,很方便。”

张宜友也决定在上海定居。他说:“上海就是我的第二故乡。这次疫情后,原本不熟悉的邻里间更熟悉了。现在小区在大家的努力下还成了‘无疫小区’。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我希望能在上海安享晚年。”

也许,对于沪漂老人来说,无论疫情后选择继续留在上海或是回到老家,都并不重要。毕竟,心安即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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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楠 黄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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