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司古镇:黔东南的“小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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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司古镇的夜晚,显得俗气▲
与下司古镇的初见是在晚上。驾车从高速公路驶出,原本目的地是贵州黔东南自治州凯里市的市区,下司古镇则是明日一早的行程。可眼见天色暗沉,路标又直指旁边的下司古镇,便临时决定改去下司古镇先吃个饭,顺便看看夜景。
入夜的下司古镇非常热闹,古镇外的街道已是人头涌涌。当地还在一片江边空地上搞了个游乐场,各种机动游戏和小吃摊档把空地塞了个满满当当,人们穿梭其间。清水江对面的下司古镇,以一排灯火通明、挂满红灯笼的江边吊脚楼迎客。要跨江前往古镇,只需步行通过风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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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司风雨桥▲
不过老实说,下司古镇的夜景多少让我有些失望。从风雨桥到古镇牌坊,再到内部的标志性建筑,如古戏台和鼓楼,都以红黄两色灯光装点,也是许多人口中的“梦幻美”。但这一切在我看来却俗不可耐,反而消解了古镇应有的历史和人文之美。它甚至让我怀疑,名气极大的下司古镇会不会是一个遍布仿古建筑的“假古镇”。
所幸的是,第二天早上所见的一切,打消了我的这个怀疑。它确实名不虚传,无愧“黔东南小上海”的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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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司古镇里的原住民街巷▲
下司商业的兴起
第二天一早来到下司古镇,或许是游客还没起床的缘故,古镇清静了许多。站在风雨桥上,临江的那排吊脚楼没了失真的灯火,反而有洗尽铅华般的沉静美感。下司的山坡正是建造吊脚楼的最佳位置,这种苗族传统建筑之所以有“吊脚”之称,是因为前半部分以木柱支撑,形成吊脚柱,后半部分建于倾斜度较大的山坡上。楼前的江边栈道,正是旧时商船装卸货物之所,从清朝后期到民国时期,足足兴旺热闹了一百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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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江边的吊脚楼▲
下司古镇之所以被誉为“小上海”,并非是指它的建筑和街道与上海相似,而是指它的商贸繁华在黔东南地区首屈一指。
下司古镇的崛起,要追溯到明朝的“改土归流”时期。虽然当时下司商业尚不繁华,但多种文化的逐渐融合,奠定了日后下司崛起的基础。
明初时期,朱元璋为消灭云南的残余元朝势力,在贵州大力推行军屯制度,派遣大量军队入黔。此前的贵州地区一直由土司管理,朱元璋此举恰恰是希望通过和风细雨的手段,逐渐削弱土司的控制力。他一方面承认土司的权力,采取“西南夷来归者,即用原官授之”的政策,让依附土司继续担任地方官员,一方面逐渐调派流官进入贵州任职,一步步将权力收归于流官手中。这一“改土归流”的操作从明朝持续到清朝,终于使得土司仅有头衔而无实权。也是在这一过程中,当地侗族、苗族文化与中原文化逐渐融合,改变着人们的血缘和认知。
清水江畔的下司,同样经历了这样的融合与转变。因为地理位置上佳,土司与流官都相当重视。明廷在这一带设立屯堡,并设“平定长官司”,位于下司古镇附近的今宣威镇平定村。下司古镇因地处平定长官司下游,便得了“下司”之名。屯堡里的驻军亦兵亦农,为当地带来了新的生产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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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司古镇里的小桥流水景致▲
但下司想要成为商业重镇,还需要一个契机,那就是对清水江的整治。古代商贸限于交通因素,往往依托于河道,河畅则商兴。清雍正年间,云贵总督鄂尔泰与贵州巡抚张广泗下令疏浚清水江河道,此后的乾隆二年(1737年)、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和光绪八年(1882年),清水江又经历数次整治,终于航道畅通,也让下司成为重要的物资集散地,贵州乃至大西南南下东进的交通要塞,顺江可达两湖地区,逆水而行可达都匀,东面是凯里、雷山和台江,西面则可至贵阳、安顺乃至云南。
清嘉庆十三年(1808年),下司被辟为水运商埠,商业迅速兴起。民国初年的下司,更是商铺林立,全国各地的货物在此交易,食肆与商号彻夜不休。
风雨桥尽头的下司古镇牌坊,近年经过修缮,仍看得出旧时古朴。这个清代的八柱三开间牌坊,工艺极其考究,横梁上木雕精美,既有五龙雕刻,也有历史故事题材。中间顶部的伞盖状八角藻井上雕刻着八仙过海的故事,据说是寓意来往客商能够在商海中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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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司古镇牌坊▲
牌坊前的宽阔街道便是下司古镇的主街——清江街。它与江水平行,呈坡度向前延伸。旧时商船停泊岸边,岸上灯火通明,人们在主街上来来往往的场面,尽可以想象得出。
当年主街两侧建筑多为商号,沿江那一列尤其有趣,也就是在对岸和风雨桥上所见的吊脚楼。因为主街沿山而建,所以每栋建筑在主街的正门都并非一楼,而是二三楼甚至四楼。要想去一楼,就得往下走。当年,临街一层为商号,下面几层作为仓库,最下一层连通码头,是下司沿江商铺的“标配”。建筑之间夹杂着乾隆年间铺设的石阶路,直通如今的游客栈道,也就是旧时的大小码头所在。
如今的下司古镇,仍然保留着码头遗迹。当年的码头大致分为官用与民用,其中大码头属于民用,小码头则是官用,有功名在身者方可使用。
小码头也可算是“改土归流”的见证,一代代流官都曾在此登岸,一步步从土司手中划走权力。小码头前的接官亭至今仍存,是旧日来往官员拜会和休息之地,属于官场礼仪的一部分,如今则成了游客歇脚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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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官亭▲
清江街两侧建筑多半已经变成餐厅、特产店和民宿。也正是它们,见证着如今下司古镇作为旅行地的喧嚣。不过,起码在这个早上,它的商业化和喧嚣,远远未到让我反感的程度。
古戏台与鼓楼:侗族风情与汉文化的结合
清江街前行不远处便是芦笙广场,古戏台与鼓楼相对而望。没有了昨夜的灯火,显得古朴厚重。芦笙之名得于西南地区苗、瑶、侗等民族的簧管乐器,虽然源于中原地区,却在传入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后得以发扬光大,成为文化象征。因为广场中央地面上的苗族铜鼓纹饰,因此也有铜鼓广场之称,历来是下司人聚会活动之地。
鼓楼是侗寨里的标志性建筑,以不用一钉一铆,只用杉木凿榫衔接而闻名于世。下司古镇的鼓楼也不例外,高耸挺拔,整体呈宝塔形,飞阁垂檐层层向上。这座鼓楼有13层之多,侗族风俗将奇数视为吉祥,所以重檐数都是单数。瓦檐上的彩绘山水、花卉和龙凤飞鸟等图案,多以蓝绿色为主,昨天夜里看不清楚,白天才看得出精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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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里的小鼓楼和小风雨桥▲
因为苗侗混居的缘故,芦笙广场也是黔东南少见的融合苗侗两族元素的广场。而与鼓楼相对的古戏台,则是广场最美的所在。
古镇里常见戏台,下司戏台不算太大,却十分精美。作为典型的汉文化建筑,下司戏台多少融合了苗族和侗族建筑的元素,坐东向西,三面敞开,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梁柱上的装饰色彩鲜艳,顶端青瓦上的雕刻十分细致。戏台、连廊和两侧的亭子都是木结构。当年的往来客商若在下司过夜,戏台便是最好的消遣地方。有趣的是,戏台上的木雕所绘的正是一部经典戏剧——郭子仪拜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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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司古镇的戏台▲
热闹的戏台正面足以吸引我的目光,没料到的是戏台后另有乾坤。从戏台侧的过道走到戏台后,只见戏台背面是高大的青砖墙,外立面除了浮雕与彩绘之外,还有飞檐装饰,左右对称梯形结构。它其实既是背墙,也是牌坊,上方有“恩荣”二字,彰显着旧日荣耀。
粤商、徽商、闽商、鄂商与湘商合力打造的“江南水乡”
若以为古戏台、吊脚楼和鼓楼便是下司古镇的全部,那可就大错特错。甚至可以说,这才是欣赏下司古镇的开始。
于我而言,下司古镇的最曼妙之处,在于古镇中的多种建筑融合,以及这些建筑借助地势、小溪,合力造就的“江南水乡”风情。
最常见的当属徽派建筑。下司古镇崛起的时代,恰恰也是徽商呼风唤雨的时代。“青砖小瓦马头墙”式的徽派民居,在古镇中随处可见。有意思的是,下司的徽派建筑“入乡随俗”,以苗族吊脚楼为主结构,但两侧墙体则由石砖砌成,向上延伸为马头墙。此外,砖雕门罩、石雕漏窗与木雕楹柱这徽派“三雕”,也是一样不缺。
不过我更喜欢的是高耸于山坡之上、自成体系的广东会馆。
资料记载,清末至民国初年,贵州省内的贵阳、安顺和兴义等地,还有省外云南、四川、湖南、湖北、江西和福建等地商帮都在此常驻,行商们在下司开设各种商号,尽皆远近闻名。川滇会馆、江西会馆、两湖会馆和福建会馆等一一建起,不过最豪华气派的还当属广东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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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会馆▲
当时的粤商堪称遍布全国,为了守望相助,他们在各地组建商会,兴建会馆,用来暂存货物、聚会议事,也方便来往同乡住宿。
下司广东会馆是典型的岭南建筑,奶白色外立面,正面两边各有一个大镬耳,左右两侧青砖墙上又各有一个镬耳。镬耳屋是岭南最常见的建筑元素之一,所谓镬,即古时大锅,镬耳屋的山墙形似镬耳,功能上接近徽派建筑的马头墙,可防火隔火。会馆正面的飞檐翘角和精美砖雕,共同簇拥着广东会馆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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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会馆▲
南粤的镬耳屋向以“成本高”著称,大量使用青砖、石柱和石板,镬耳收口工艺更是复杂。下司的广东会馆体量很大,造价更高,可想见当时下司粤商的兴旺。
广东会馆的颜值,多少有建筑前小河的加持。依偎清水江的下司古镇,内部也有一条小河流淌。几百米长的河段之上建有三座石拱桥,其中有两座为风雨桥,分别名为连心桥和良心桥。桥长不过十余米,可谓袖珍,但拱顶和桥身的曼妙弧度,却颇有江南韵味。站在拱桥上望向广东会馆,周遭小桥流水,还有小鼓楼、古塔与苗侗建筑的木斜顶交错,加上参差花木,营造出雅致的错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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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里随处可见的多种建筑交错▲
与广东会馆隔小河相望的,有一排青砖的二三层建筑,形态大大不同于苗侗建筑与徽派建筑。它们普遍有中式木雕门窗,又有着西式山墙。这种中西合璧的元素,一望便知属于广东商人。当时南粤地区有港澳两个窗口,加上华侨众多,吸纳了大量西方文化元素,建筑也往往中西合璧。这排建筑在广东实属寻常,但在下司古镇里却显得别致。
另一座不可不提的会馆是禹王宫,也是两湖会馆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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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王宫▲
许多地方都有拜禹王的传统,求的自然是风调雨顺。下司禹王宫又名寿福寺,建于清代,为湖南湖北两省商人所建,同时充当两湖同乡会馆,用于集会、议事、仓储和住宿等。
禹王宫可算是下司古镇里最具特色的建筑,它的大门以砖石砌成,飞檐翘角,墙体斑驳,看得出岁月痕迹。内部以中式建筑风格为主体,三面为木结构廊柱式建筑,门窗雕花精致,顶端覆盖灰瓦。朝向大门的那栋建筑,顶端有飞鸟簇拥火焰的石雕,又带有少数民族风情。大门旁的一面则是戏台,规模虽不及芦笙广场的古戏台,但也十分精美。它没有过多的色彩,也更添古朴吗,层层叠叠的飞檐与大门的飞檐形成了奇妙的交错感。横梁上的雕龙与戏曲故事木雕历经沧桑,仍然看得出雕工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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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王宫戏台的木雕非常精美▲
如今,禹王宫内部被辟为博物馆,一幅下司商业长卷横跨整个厅堂,颇有《清明上河图》的韵味。画面上的下司,亭台楼阁一如眼前,一间间商号前人头涌涌,清水江畔船只穿梭,见得到旧日盛景。
馆内还记载了不少旧日故事,相当有趣,不少都关乎地域文化。比如曾有江西景德镇商人前来下司古镇卖瓷器,以瓷器坚固、摔不烂为卖点。这种在汉族文化里十分常见的推销手段,在下司当地却遭遇质疑,还引发愤怒,因为当地人认为能摔烂的东西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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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王宫戏台木雕▲
下司古镇的商业繁华始于水路的便利,但并非只有水路。当时陆路运输主要靠马匹,因此下司不乏马店。到了1934年,公路通至下司,下司商户集资购买十辆汽车运送货物,也是当时黔东南拥有最多汽车的城镇。
当然,下司不仅仅有商业,也有文脉流传。
镇中小桥流水的景致里,一栋正面飞檐翘角木结构、侧面白墙的建筑被树木环绕,它便是阳明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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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中的景致▲
王阳明曾避居贵州龙场,并根据风俗开化教导当地人。也是在贵州,他对《大学》有所悟,这便是著名的“龙场悟道”。
书院据说是王阳明弟子所建,如今修缮一新。内部有王阳明塑像,还有一列颇具意境的枯山水。
书院外的小小古塔名为惜字塔,古人讲究敬惜字纸,手稿不可随意丢弃,只能放在惜字塔里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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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书院▲
结语
从风雨桥和牌坊,到清江街,到芦笙广场的古戏台与鼓楼,还有禹王宫、广东会馆和阳明书院,下司古镇依然维持着旧时模样。即使有了商业、历经修缮,但仍然不同于那些仿古建筑构成的“假古镇”。而在这一切喧嚣之外,下司古镇里仍有一大片区域属于原住民。
走在这些住宅区里,耳边依稀仍可听到古镇中心的嘈杂声,但眼前却是一派宁静画面。原住民在楼前闲坐聊天,孩子们在石板路上拿着水枪互射,木结构房屋带着沧桑痕迹,却又能看出新生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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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那个“黔湘川水陆通衢,六百年清江风华”的下司,如今既是旅行地,也是宜居之地。
更可贵的是下司古镇背后的历史脉络。眼前的汉族古戏台、侗族风雨桥、苗族吊脚楼、侗族鼓楼、徽派院落、江南园林和岭南建筑,不仅仅是“协调的大杂烩”,也是商业推动的多元文化的象征。
在黔东南的古城镇中,下司古镇的历史是最短的,真正可称道的不过二百年。但相比因军事或政治而兴的镇远古城和隆里古城等,下司古镇骨子里流淌的是商业基因。也正因此,它的多民族文化融合并非通过武力强迫实现,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融合。这样的融合,恰恰是我们的历史中所流淌的最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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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里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