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形医生也得治新冠,医院各科“秒变”呼吸科

安徽医科大学附属阜阳医院近期开放外科病区收治内科病人,做到“全院一张床,全院一个科”,确保“应收尽收,应治尽治”。图为2023年1月4日,安徽省阜阳市第二人民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综合病区,新冠病毒感染者在治疗中。(人民视觉/图)

“凡是临床医生,皆可以是呼吸内科。”2023年1月,一位麻醉科医生在小红书上这么总结。她翻出自己的执业证书,执业范围一栏写着临床:“以前还觉得职业类别有些宽泛了,现在想来,是自己格局小了。”

从三甲综合医院到社区医院,从华北到东部沿海,全国各地的情况都如此——与呼吸科最接近的医生们在门诊,其他医生在病房。在微博上,大庆市一位肿瘤科护士自从开始照护新冠患者,她没有一天能准点下班;一位皮肤科医生在跨年夜加班,一下午就收了17个新冠患者。

据各地公开报道,多家医院近期表示,面对新冠就诊患者在短时间内出现大规模增长,要举全院之力保急诊、保重症,打破按学科、按专业收治患者的常规做法,各科室应收尽收、应治尽治,最大限度收治患者。

对于与呼吸科差别较大的科室和从未接诊新冠患者的医院来说,这是与新冠的头一次交手。在“医院多科室变呼吸科分流接收病人”“外科大夫支援内科现场学用呼吸机”等微博话题下,医生们调侃,“翻出了压箱底的内科学”。

幽默背后更多的是沉重。更多时候,他们穿梭在病房里抢救患者,在各科室寻找监护仪、呼吸机和吸痰管,为诊断和用药感到为难。

胸外科医生看发热

“对我们整个医院来说,这是第一次和新冠正面相对。”山东省某市三甲医院的整形外科医生祁峰说。他所在的医院虽然是发热定点医院,但在“新十条”以前几乎没有新冠患者;2022年12月初,在接诊新冠患者以前,他先感染了新冠。

一周之后,感染新冠未愈的医生们赶上了重症潮,祁峰只休息了一天就回到医院,先后被调到了ICU和住院病房协助治疗新冠患者。运动医学科、胃肠外科等科室的住院患者几乎都被清空,医生被调去诊治新冠患者。“八成的医生都在咳,有时候我要在医务站先咳完,再去查房。”祁峰说,患者无暇顾及医生的健康——他们大多是陷入昏迷的老人。

“病人蜂拥而来……这种情况下不拿其他科室的大夫当呼吸科大夫,有更好的办法吗?”2023年1月6日,网名为“手抖毛大夫”的泌尿外科医生在微博上说,他参与新冠临时病房的组建已有一个月。

面对网友们“术业有专攻”的质疑,这位医生认为,非常时期,很多事情只能非常对待。“虽然都说现代医学分工细,不同专业隔行如隔山,但毕竟都是同一个医学教育体系下出身,即便是外科大夫,学完已经忘掉的内科知识再捡起来也比从来没学过的人容易得多。”

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6位医生里,江苏省某三甲医院的胸外科医生茂奇是与呼吸科最近的医生,他的同事们被分配到发热门诊,科室里开了三个诊室接诊新冠患者:“早上8点开始接诊,中午没有午休,一直到下班。”

分配到他这里的患者症状都相似,咳嗽,乏力。有些人症状轻,他会给出用药建议,有时劝对方不必拍CT,“查了也没必要”,患者偶尔不大高兴。也有人症状重一些,却不够住院标准:“放在平时肯定住院了,现在住院的都是不太行的患者,通过医院的急诊绿色通道安排。”

南京市口腔医院的医生晏子衡说,7个人的研究生同学群里,已经有4个人被派去参与治疗新冠。尽管口腔科的医生以前学过大临床的内容,但现在还是要边学边做,由呼吸科或者心内科的医生们带着,从写病历开始,再从事正常的诊疗。“医院已经是按照最大负荷在运转了,医护、仪器,都在全负荷地运转。”

而在北京一家知名三甲医院,同样是口腔科医生的王涛也多了一项新工作——看线上新冠门诊。“这是为了缓解急诊的压力,把轻症的患者都筛出来。”

线上门诊挂号的病人,可以通过文字或者语音描述自己的病情。1月5日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前,他刚在网上接了一个新冠门诊。“患者有点咳痰,我给他开了咳嗽药、消炎药,这样他不用看急诊,明天直接到医院拿药就可以了。”

一位眼科医生转岗内科,每天在社交平台更新日记。(网络截图/图)

“全院一张床”

更多的医生被调到病房。小红书博主“北大眼健康D博士”(以下简称D博士)每天更新一篇《眼科医生临时转岗内科日记》,1月6日已经发到第12篇。目前,他所在医院内科病房里只有肺部感染和合并症的新冠患者,而医治他们的则是内分泌科、外科和眼科医生。

D博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个安排背后也有理由——内科医生去支援发热门诊,第一时间给患者医治或者住院的建议,而眼科医生则换到内科,在病房中进行诊治,由有经验的老医生们指导。

一位四川的肛肠科医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因为新冠病人暴增,呼吸内科和心内科已经收满,于是开始往其他内科收。“内科收不下了,从上个星期开始,院部就发文外科全力收治新冠病人。”

山东省一家综合医院的康复科医生喻言也在2022年12月中旬被调去支援呼吸内科的病房。康复科里,有过半的医生和护士都被一起调走。

她说,呼吸内科的住院部本来有40张床。如今,住院部另一个科被挪走,于是整栋三层小楼都变成呼吸内科病房,扩成120张床位,没几天就住满了,之后康复科的病房也开始接收新冠患者。目前在门诊里,一个诊室一天要接诊60到70位患者,而住院部的床位也已经满了。

喻言说,这叫“全院一张床”。症状最重的患者放在呼吸内科病房,同时各临床科室病房都要收治新冠患者。“放在病房里可以先用药,遇到问题还能会诊,所以在尽量收治。”

在2023年1月4日中午,祁峰趁着中午回了趟家,把一次会议上抽的奖品拿到了医院——一个3M听诊器,他起码4年没用过了。

科室有了听诊器,查房的时候才能放心。这是运动医学科用不上却在治疗新冠时必不可少的,同事的说法非常直白:“你自己想办法,要么借要么回家拿,实在不行就去兄弟单位顺一个、抢一个,弄来再说。”

在过去的几天里,与新冠治疗有关的一切仪器都可能成为稀缺品,以前从来不会稀缺的吸痰管都所剩无几。祁峰和同事就跑上跑下地借,“如果吸痰不及时,病人可能就会窒息死亡”。所幸其它科室里有——以前吸痰管的软硬粗细都分得很明确,现在只要有得用,就没问题。

吸氧设备、监护仪也被调来调去。“医院给胃肠外科安排的病人都症状比较轻,那他们那里几乎用不上监护仪,本来的三台监护仪,我们就要走两台。”

“有时候到了其它科室,看见仪器,抱着就跑。”他说,“你就是要先给患者用上。”

边治疗,边学习

“其实有时候就连呼吸科医生都有些懵。”在门诊接诊新冠患者的胸外科医生茂奇说,“因为诊疗经验不多,国外的诊疗经验也未必准确——所以我们只能问呼吸科医生,再参照各大医院的方案、专家意见和国际方案。”

一位来就诊的孕妇一直咳,茂奇担心又犹豫,去问了呼吸科,发现呼吸科无药可用,于是又建议她去妇产科或者专科医院;有患者得了肺炎,复查后发现用药效果不好,他也只能建议患者去求助呼吸科,“但他们有时候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

有时候患者的CT结果显示有肺部结节,他才会笃定起来,“这是我们的专长了”。

各医院会在医生们工作之余组织培训,喻言说:“多数时候是支援过外地的医生、导师们介绍经验,分享治疗和用药的方法,有时候通过钉钉和腾讯会议,去不了的人就在科里(线上)开会。”祁峰说,培训包含了各种方向,“透过磨玻璃看新冠肺炎”“营养治疗”都是培训内容,2022年12月底发布的《北京协和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新冠肺炎诊疗参考方案》也成了参考文献。

即便有这些培训,病房里的医生们依然小心。D博士和其他医生一样,说自己是在为呼吸科的同事们“打下手”。

有经验的内科医生指挥他测心电图、下医嘱、写病历、向患者解释病情,但治疗中需要拿主意的地方,比如新冠治疗的规范流程、抗生素的使用等,他都要再三找文献确认,或者向呼吸科的同事请教。

D博士想,患者一定希望帮助自己的是更专业的医生,可他也没有办法。他只好在介绍自己的时候淡化身份:“我是你的主管医生。”

喻言在康复科会接触老年病,懂慢性病的用药,但到了呼吸内科也感到困惑。“刚去的时候,连普通的药也会马上问呼吸内科的医生;还有一些新药是教科书上没学过的,我也得向呼吸科的同事请教。”

不只是用药。很多患者都是痰阻气道,需要吸痰、清除分泌物。这是呼吸内科的医护们熟悉的手法,她和来支援的妇科同事以前也学过,但实操依然生涩。胸片、化验单也要经过请教,才能确认结论。

喻言所在的医院里,在过去半个月,呼吸内科的主任几乎从早晨睁眼忙到睡觉。“全院一张床”的情况下,所有科室的新冠病例会诊都会请他参与,他连续一个月没有休息。“24小时带着手机,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接电话。”

尽管如此,喻言仍能感受到力量。“一个病号上午还喘不过气,但做了治疗、打了针,到下午就还不错,他就会很感激我们——康复科的治疗很少有这么立竿见影的效果,我的成就感比以前高了不少。”

2023年1月6日,沈阳市红十字医院,医生在给患者诊治。(人民视觉/图)

沉重的转岗

喻言说,时常有新冠患者的情况急速恶化。“在病房里时常会有患者打着针,就不行了。”

对后期危重症患者来说,“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医生试着更换治疗方案,也拼患者自身的情况”。她提起一位55岁的男性患者,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大白肺”,所有药物、增强免疫的蛋白都用上了,但病情依然不断加重。“他女儿和我年纪相仿,可能也刚工作不久,有能力经营自己的生活——如果这位父亲走了,这个家庭的生活就不完整了。”

无论病房还是抢救室,医生们在不断送走患者。

在北京的医院里,D博士上一次目睹病人死亡还是在5年前,当时他是实习生,逝去的是血液肿瘤病人和肺癌病人。但2022年底到内分泌科支援第一天,他就经历了从医以来第一次心肺复苏,一位患者心脏骤停,“短暂地救回来几个小时后,还是失败了”。

他在2023年1月5日夜里11点30分接受采访,语气里透出疲倦——在过去的两周里,他每天8点以前到医院,下班时间是下午6点左右,但这一天遇到本专业的文章要修改,直到11点多才结束工作。

他收治的患者里,超过六成都是80岁以上的老人,二成多是60岁以上的老人,不少患者都有糖尿病、高血压和肿瘤等基础病。过去10天里的病例太多,他甚至难以回忆起细节,但能感受到轻松与沉重的情绪在家属中起伏。“有些家属怀抱希望,但老人的病情迅速恶化,很快走了。有些家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老人的病情慢慢缓解,甚至快要出院了。”

祁峰在不久前刚去ICU轮岗过,于是在医院病例数激增时第一批被调到ICU。“ICU、呼吸科乃至全院几乎都是老人,‘大白肺’很多。”

ICU里一天会经历三到四次急救,患者的氧饱和不够,或者开始抽搐,马上就开始打开静脉通路、做心肺复苏,有时做气管插管和电除颤。他说,情况不好的老年患者入院时,医生往往都会先询问家属抢救的意愿,“到时候急救就只有黄金30秒,不可能再去询问患者家属”。

祁峰说,如果患者家属没有要求气管插管,那么死亡率就会高一些。但重症患者依靠呼吸机能维持多久的生命,他不敢给出太乐观的估计,“很多人会在脱机后死亡”。

他回忆起一位ICU的患者,在患上新冠4天后病情迅速加重,女儿请求医生:“我妈辛苦操劳了一辈子,我砸锅卖铁也要救她。”ICU费用不菲,她在医院里一直住着,直到祁峰离开ICU时依然插着呼吸机。

在ICU工作几天后,他转到了运动医学科的病房,依然是医治新冠患者,不过抢救的频率有所下降——一天一到两次。

“有些人选择口腔科的原因就是想做医生,又不想经历沉重的生死。”晏子衡说,但这一刻还是来了。他的朋友在研究生同学群里说,“眼看着病人逐渐窒息,然后死了”。

转岗到内科第五天,因为有小患者需要复查眼轴,D博士回到眼科加了一天门诊。他看着一些小朋友叽叽喳喳地进来又出去,摸摸这,看看那,充满了好奇心和活力。

“换做一周前的我,恐怕只会觉得小孩子精力真好,心疼家长付出很多。但现在,看到的很多都不一样了。”D博士说,小朋友给整个眼科诊室带来生命力,家长脸上表情无奈但又挂着幸福的底色。这是他在治疗新冠患者的一周里不曾看见的。

(文中祁峰、茂奇、王涛、喻言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庞礴 南方周末实习生 邹露 陈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