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达尔御用男主、《精疲力尽》主演贝尔蒙多和他父亲,与中国竟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中法文化的“摆渡人”
——写在中法建交60周年之际
在上世纪70年代末和90年代,我和沈大力,跟法国雕塑家保尔·贝尔蒙多和他的儿子,也就是中国观众熟悉的电影明星让-保尔·贝尔蒙多有过密切接触。今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我回忆起与这两位法国文化名人生前的交往旧事,十分感怀他们对中国的深深情谊。
贝尔蒙多与周恩来纪念雕像
让-保尔·贝尔蒙多的父亲保尔·贝尔蒙多是一位杰出的雕塑家。巴黎第13区戈德弗鲁瓦街一家旅馆门前的周恩来浮雕像,正是这位法国艺术家的作品。他为中国总理周恩来雕塑的气宇轩昂的浮雕像,充分体现了法国古典和谐的艺术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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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戈德弗鲁瓦街的周恩来浮雕像
1978年,《周恩来传》的作者、英籍华裔女作家韩素音,依据中国总理周恩来上世纪20年代初曾一度旅居巴黎第13区戈德弗鲁瓦街的史迹,向巴黎市政府提出在周恩来故居门前安放一尊纪念胸像。这家旅馆位于巴黎市意大利广场附近一条窄街里,是一幢三层楼房。1922年至1924年,周恩来在巴黎勤工俭学期间,住在三层楼右边一间陋舍里,组织起中国共产党旅欧总支部。2001年,这家旅馆被爱国华人购置。
时任巴黎市市长的希拉克欣然接受女作家韩素音的提议,选择了被认为最有才华的雕塑艺术家保尔·贝尔蒙多承担雕塑周恩来头像的特殊任务。时间紧迫,巴黎市当局给出的时限仅十来天,还要给铸模造型的两位艺人卡普里和迪诺留出两天。中国驻法大使馆提供的是一张周恩来总理的正面标准照片,而对一位雕塑者来说,侧面雕塑成功率比较高。贝尔蒙多不顾困难接受了这项任务,显然是出于对中国总理异常景仰的情怀。
当时,作为保尔·贝尔蒙多的好友,沈大力多次到雕塑家的工作室造访,亲眼看到他为雕塑绘制的多幅周总理素描,和据此塑造的一个个圆形浮雕章,目睹他完成周恩来头像雕塑的全过程。保尔·贝尔蒙多对沈大力说:“我要雕出周恩来的真实肖像,特别想要重现他的生命力。为此,需要从不同角度审视,从十几幅素描中进行比较选择,力求让更多的光线聚射到他的面庞。通过明朗的形象,反映出他的内心世界和他的魅力。”
他还说:“我有幸跟周恩来总理同龄。可惜他早逝了。过去,我曾通过阅读书刊了解到他的人格,这次能为他塑像,感到异常荣耀。我是怀着双重兴趣接受这次任务的。首先,我崇仰这位伟人。周恩来不仅受到中国人民爱戴,而且也为法国人民所景仰。另外,为他塑像是一项创作,颇具挑战性。”
平日里,贝尔蒙多一大早就起来到街角的咖啡馆喝一杯咖啡,然后到丹佛尔·罗斯霍林荫道的雕塑作坊,穿一件朴素的白色工作衣干活。他说自己一不工作就会感到烦恼,所以周末从不歇息。在巴黎这样的华都,老艺术家过着简朴淡泊的生活,高龄也不雇人服侍。朋友们看到他的工作室里连暖气设备都没有,冬天靠自己生煤炉取暖。在贝尔蒙多看来,艺术家若是沽名钓誉,那就是没有灵魂,不成其为艺术家了。
贝尔蒙多终身埋头艺术创作,曾为高乃依、米什莱、普鲁斯特和特洛亚、安东尼·瓦托,以及戴高乐等名人造像。其大型雕塑分布在首都巴黎、外省南锡、图卢兹和尼斯等许多城市的街道和广场,甚至远至北非,诸如摩洛哥首都拉巴特的一些城市,作品融入公共建筑的组成部分。在贝尔蒙多的工作室里,可见到他雕塑的塞纳河女神塞昆娜、奥尔良的维纳斯,以及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塑像。
1979年10月16日下午四时,巴黎意大利广场举行为周恩来总理纪念浮雕揭幕典礼。那一天,时任法国总统德斯坦发表讲话。贝尔蒙多不愿在公众集会场合露面,当天凌晨,他曾独自漫步到戈德弗鲁瓦街旅馆前,一个人静悄悄地审视自己创作的周恩来纪念浮雕,流连许久才离去。事后,他听中国作家们说他雕的周恩来头像比原照片上显得更年轻,深感欣慰,说:“如果是那样,我就太幸福了。不过,我总觉得这回时间过于仓促,不然,我可以塑一座周恩来总理的全身像,体现他的伟大。”
贝尔蒙多称赞中华民族的文明。中国代表团访法期间,他从电视上看到中国北魏云冈石窟的纪录片,对洞窟中姿态万千的佛教造像赞叹不已,认为其是生动表现人物心理的杰作。他称赞“中国佛教石刻艺术是世界雕塑的顶峰”,非常想亲眼去看云冈石窟,向沈大力表达了自己热切的愿望。沈大力回北京面见时任中国文联主席周扬,转达了这位法国雕塑家的心愿。周扬立即批示中国文联,邀请贝尔蒙多访华,安排他去现场观赏佛像。中方向保尔·贝尔蒙多发出正式邀请函,并做好了一切接待的准备,让他兴奋不已。他告诉沈大力,行前打算把自己雕塑的周恩来像做成铜质纪念章,在背面刻一句反映周总理精神的格言,留待访华时赠送给中国民众留念。
然而,在保尔·贝尔蒙多登机前几天,他的家人担心一个八旬老人乘坐远程飞机可能会出意外,他的云冈石窟之旅最终未能成行。1982年元旦,保尔·贝尔蒙多与世长辞,享年84岁,埋葬在巴黎蒙巴纳斯墓地离萨特墓不远的地方。
让-保尔·贝尔蒙多:法国影史“新浪潮”的先锋
保尔·贝尔蒙多的儿子让-保尔·贝尔蒙多十分孝敬父亲。父亲的敬业精神和毅力极大地影响了他。让-保尔说他的父亲是一个工作狂。他问父亲:“您为什么反复去卢浮宫啊?”父亲回答:“我要学习啊,儿子。”1967年,父子俩应邀前往爱丽舍宫,让-保尔站在父亲身旁。戴高乐将军对年轻人说:“我很喜欢您父亲的作品。对您来说,小伙子,一切才刚开始呢。”父亲辞世时,面对巴黎媒体的冷漠,他愤懑地说:“我父亲是法国当代大雕塑艺术家,离世没有多少人关注。而我只不过是个普通演员,竟受到全社会如此过分的追捧,也太不公平了!”
在对这位法国影坛明星的一次采访中,我深感到他对父亲的深情。那是1995年的秋天,上海电视台为拍摄电视文献纪录片《巨人的足迹》来到巴黎,寻找周恩来于上世纪20年代初在勤工俭学期间留下的旧迹。他们获悉法国巴黎第13区的戈德弗鲁瓦街一家旅馆门墙上有一块周恩来雕像,就把它列入了拍摄项目。我帮助摄制组联系上让-保尔·贝尔蒙多,请他介绍老雕塑家当年制作周恩来头像的详情。
采访当日,摄制组一行来到位于巴黎第二区的“游艺剧场”。上海的朋友强调,国内观众喜欢贝尔蒙多演的电影,尤其是《王中王》,他们今天能有幸一睹风采,异常愉快。我为摄制活动担任翻译,让-保尔态度和蔼,直接问我,自己坐的位置是否合适,如同他出道时跟老影星伽班配戏,请教应该怎样做动作那般谦卑。然后,他向中国客人娓娓细述,谈起自己父亲的中国情:“家父得知中国大使馆委托他雕塑周恩来头像,感到非常自豪。那几天,我们全家人都成了‘中国迷’,饭桌上谈的全都是中国话题。”
采访过程中,小贝尔蒙多还回忆道:“父亲自从接受了为中国领导人塑像的任务后,整日凝神聚思,考虑如何造型。一天,我母亲玛德莱娜见父亲冥想入神,轻声问道:保尔,你在想什么呀?他如梦初醒,答道:我在想周恩来。”
让-保尔·贝尔蒙多的话语句句触动着在场每一个中国客人的心扉。采访结束后,他感谢中国影迷对自己的厚爱:“我最大的愿望是让中国人了解我父亲的作品,有一天能在北京或上海为他办个展览。他是真正的艺术家,我不能算!”
保尔·贝尔蒙多夫妇对子女抱有厚望。据保尔·贝尔蒙多亲口说,儿子让-保尔自幼喜欢表演艺术,常常组织周围的小伙伴们排戏。可是不少人对他冷嘲热讽,咬定他“其貌不扬”,不适合演戏。他进入国立戏剧学院后备受歧视,连老师都说:“你长得这副德性,不招女人喜欢。”母亲玛德莱娜听说后,鼓励儿子向父亲学习,像他一样有勇气,不懈努力。
历史确有讽刺意味,后来连第一个007邦女郎都对慷慨谦逊、充满活力的让-保尔·贝尔蒙多芳心暗许。父亲为当了电影演员的小儿子自豪,称赞他“用艺术为劳苦终日的工人大众提供娱乐”。他的小女儿米莉尔则成了芭蕾舞明星。
让-保尔·贝尔蒙多是在法国最得民心的电影演员之一。他首先是法国电影史上“新浪潮”的先锋。1960年,他在先锋派导演戈达尔执导的影片《精疲力尽》中扮演一个小混混,那是个挑战墨守成规的角色,掀动起一股浪潮,显示出不同于“耶耶派”的新颖法兰西风格。《精疲力尽》被誉为“新浪潮”的宣言。《快报》杂志不吝篇幅,称贝尔蒙多是“一头天才的奇异神兽”。
像父亲一样,让-保尔·贝尔蒙多对待自己从事的艺术事业全力以赴,将毕生都贡献给了电影和戏剧艺术。他在世88个春秋,总共拍摄了80部影片。
自1960年起整整60年间,让-保尔·贝尔蒙多活跃在法国银幕上,在他参与拍摄的大部分影片里,一贯以生动的语言,以纯洁、活泼、乐观、友善、慷慨的形象示人。遇到影片中有打斗等风险或特技场景,例如从直升飞机跳到游船上、攀爬大坡度房顶、奔跑在飞驰的火车顶上等等,他都事必躬亲,不要替身。虽然他体魄强壮,但这种不向困难屈服、敢于挑战极限的拼搏精神在影坛是独一无二的。为此,观众不仅高度评价他的演技,还感谢他给电影带来勃勃生机和生活的乐趣。难怪他的父亲骄傲地对友人说:“让-保尔拍的电影,为公众带来快乐。”日常生活中,他是一个十分重义气的人,视友谊高于一切。
1991年,小贝尔蒙多出资买下位于巴黎第二区林荫道闹市的“游艺剧场”,便于自己在不拍电影时常常登临戏剧舞台,直至2004年。他用电影和戏剧作品引起法国民众的共鸣,举一个非常动人的例子:贝尔蒙多在布洛卡导演的影片《里约汉子》里饰演一个跌打滚爬、演示多种惊险特技的角色亚德里安。在巴黎上映时,银幕上一名暴徒正要从背后暗算亚德里安,观众席上一个小女孩突然高声尖叫:“让-保尔,当心呀!”孩子忘记了自己的偶像是在演电影,流露出一片可爱童稚的善心,引起全场哄堂大笑。演员能如此深切地活在观众心里,实不多见。
2011年,戛纳电影节为78岁高龄的让-保尔·贝尔蒙多颁发了“终身事业金奖”,表彰他对电影艺术的杰出贡献。
他曾在科西嘉岛友人家里突然中风,被紧急送往医院,由此每况愈下,不得不告别演艺生涯,直至在巴黎逝世。他生时曾说,自己的理想是“死在舞台上,晚一些最好”。还说:“我确信,人能以另一种形式再生”。
他的这一愿望今天确已实现:在巴黎埃菲尔铁塔一侧,位于空中地铁高架桥下的比尔·哈凯姆桥于2023年4月更名为“让-保尔·贝尔蒙多休闲道”,以纪念这位2021年去世的明星。如今,这座俯瞰塞纳河的金属柱铁桥已成为巴黎风景名胜,游客络绎不绝,来自世界各地的情侣纷纷在此拍照留影。
法国汉学的薪火传承
不同于官方交往,我们与贝尔蒙多父子的交往属于两国民间的个人交往,非常令人难以忘却。2024年恰逢中国龙年,初春的巴黎正沉浸在中法建交60周年的友好气氛中。中国与法国的来往,可以上溯至太阳王路易十四和中国康熙皇帝时代。尽管当时仅限于宫廷,但这样的交流丰富了法兰西王国的文学艺术景观,并推动了世界历史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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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蒙多父子
在18至19世纪的法国,中国题材已开始不断出现在法国的文学和绘画作品中。安东尼·瓦托和弗朗索瓦·布歇被称为法国的“中国画家”,二人都把中国作为重要的创作源泉。凭借着非凡的才华和对东方艺术的强烈求知欲,瓦托通过《中国音乐家》,布歇以《中国花园》等新颖作品,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想象中的中国,让法国人对中国人的风俗习惯有了更多了解。
法国的“中国诗人”保尔·克洛岱尔、圣琼·佩斯和维克多·谢阁兰,后者以研究充满东方神秘主义的著作《石碑》而闻名。法国大诗人泰奥菲尔·戈蒂埃之女朱迪特的贡献则更为突出。她天资聪颖,在中国秀才、家庭教师丁敦龄的引领下学习汉语和中国古典诗词,很快明确了自己崇仰东方文化和艺术的志向,其后为中国文学在法国的传播作出了不容抹煞的贡献。
1867年,朱迪特出版《白玉诗书》,辑合了近百篇她翻译的中国古典诗词,其中有李白、杜甫、苏东坡和李清照的作品。她在《序言》里赞美中国是“一个为诗人建立庙宇的圣地”。诗集旋即转译成德文、丹麦文和英文,给欧洲浪漫派音乐大师马勒的第九交响乐《大地之歌》注入了神秘的灵感。《白玉诗书》初版,朱迪特署上自选的汉语笔名“俞第德”,将之题赠给雨果。雨果读后写信给她说:“您的文笔有力而优雅!远赴中国,形同奔月。您引导我们进行的是一次星际旅行。”
朱迪特一生中写了许多中国题材的作品。像伏尔泰从《今古奇观》里取材写《查狄格,或者命运》一样,她从中国文明中汲取灵感。朱迪特谈论中国时,表现的是她同中华民族水乳交融的关系,而不是一个旁观者。在她以首位女院士身份被接纳进入龚古尔文学院时,朱迪特宣称:“我是一个新生的中国公主。”
朱迪特对中国感情真挚,促使她成为法国汉学史上的薪火传承者。35岁那年夏天,她在迪纳尔海滩遇到8岁的邻居小男孩乔治·苏里耶-德莫兰,热心教他学起了汉语。十余年后,她的努力结出硕果,乔治进入巴黎东方语言文明学院,最后成为汉学家,写下30多本散文、小说和戏剧作品,如《杨贵妃》《孙悟空》《中国艺术史》等。乔治·苏里耶-德莫兰的另一重大贡献,是将中国针灸术介绍到了欧洲,著有《中国针灸大全》,至今在法国乃至欧洲流传。
人们今朝欣喜地看到,在东西方悠久的交往历史中,已有越来越多属于不同文明国家的人在为促进双方互相了解、加深感情而努力充任文化“摆渡人”。法国诗人雅克·普雷维尔曾在一首题为“乡土色彩”的诗中歌颂“长城的燕子”,在另一首题为《蚕丝》的诗中,他这样描述“丝绸之路”:
正因为此,
在一个有自尊的世界上,
应该为纤细的天来之丝
竖起一座牌坊。
那只袋里的蚕茧
那片白蚕桑叶
缫出第一根银丝。
穿越整个华夏大地……
去到印度,
远赴意大利,
降临法兰西。
沿途璀璨神奇
让纯真少女满心欢喜……
(作者系法语文学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