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健:第一次做责任编辑 | 凤凰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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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经历往往难忘。出版生涯中,第一次担任责任编辑的记忆,同样刻印心中。尤其是当时的那种紧张、焦虑与担忧的心境,回想起来依然清晰。
我进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分在历史编辑室。当时的室主任是陈稼禾先生,北大毕业,熟谙明史。他让我审一部书稿——孟森的《满洲开国史》,由孟森弟子商鸿逵先生整理,应该是陈主任通过商鸿逵之子商传先生取得的,当时也没有细问。我第一次担任责编的工作,就此开启。
《满洲开国史》系孟森上世纪30年代于北京大学讲授《满洲开国史》时编印的讲义。据尚小明先生考证,孟森在北大讲授“满洲开国史”共四次,前三次为本科生讲授,第四次为研究生讲授,现在看到的《满洲开国史》是为本科生授课的讲义(见《孟森北大授课讲义三种编撰考》)。孟森为现代著名史家,擅治明清史,于清先世事迹,用力尤深。该书考稽史实,排比资料,勾勒出努尔哈赤以前建州女真的历史演进,对满洲的名称、女真三部与建州三卫的史实,以及建州各时期诸首领的生平,都有精详的考订,不囿成说,创见迭出,在清朝兴起历史的研究方面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
整理稿对原讲义中一些明显的排印错误进行了校正,并补充了若干史料。原讲义分段,有断句,整理者在此基础上加上了带专名线的新式标点。
商传先生在谈及这部讲义时说:“《满洲开国史》讲义在北京大学开讲时,听课的学生只有家父和一位日本人,故家父所存的这部书稿成为绝版,他并且在读书中于书眉用毛笔写下了一段段的补充。”(见《明史讲义导读》)此讲义近乎一脉单传,其价值由此亦可见一斑。此讲义将作为我们社“中华学术丛书”之一种出版,列入该丛书者,皆大家名流之作,属于古籍社的品牌产品。第一次担任责任编辑,就接手此等分量的书稿,这对于从业不久的我而言,倍感压力,岂敢怠慢。
当时我拿到的除了抄写的整理本之外,还有讲义原稿两册,其中一册稍厚,通常的线装书大小,应该就是商传先生所说的“绝版”。通读整理稿,遇有疑惑,对照讲义原本检查整理稿抄录是否出错,这是我最基本的工作,但显然不是主要的工作,整个整理稿在这方面做得还是不错的。讲义原稿征引《明实录》原文,少数引文日期有误,我据《实录》在整理稿上加以更正。
对讲义的断句改作新式标点的审核,才是我用力的重点。整理稿在标点上缺失与讹误出现较多,尤其是专名线的施加,错、漏之处频率颇高(后来接触到的书稿多了,逐渐体会到,要做到专名线标划的准确与全面,实属不易)。那些生僻的满族人名或地名,特别是一连串并列的人名或地名,讲义原本并未点断,整理本往往漏标(可能是整理者尚未考虑成熟而未标),到编辑这里却是含混不过去的,必须一一落实,何况整理者还有明显的误标,必须予以修正,这项工作着实令人头疼。上世纪90年代初尚无电脑可资检索,只能翻检前后文以及相关典籍是否出现同样的人名或地名,以此将连在一起的人名或地名正确断开。当时除了中华书局本《明史》《清史稿》《清史列传》外,可用的有现成标点的相关的书并不多。我清楚记得,有一天我在我们社资料室发现有一部《明实录中的女真史料选编》,一时欣喜万分。如此冷僻的书,并非中华书局等专业社出版,装帧也是极不起眼,我们社竟然购买,可见当时我们资料储备之丰厚。后来在使用中也察觉到了此书的问题,尽管此书对订正标点有所帮助,但缺憾还是不少。当然在编辑加工时,还不时地向编辑室老师请教,处理了很多的疑难。
整个编辑过程,可以说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万分仔细,百倍用心,充满着紧张、焦虑与担忧。毕竟是第一次。必须要说的是,上述所有工作也只能是尽力而为。因水平有限,能力欠缺,经验不足,有些问题实在无法解决,也就不得不这样了,这也加剧了我内心的惶恐。
终于到了初审发稿的阶段,这时出现了一个小的波折——“满洲”一词在出版物上是否能用。且不说书名中就有“满洲”,书中通篇都是“满洲”,如果不能用,等于宣判了这本书的死刑,前功尽弃,于心何甘。所幸二审发话:“‘满洲’一称不可易。‘满洲’为清人自认之国名,其源出于祖先‘满住’,并无贬、污之义。”“该书所言为清努尔哈赤以前之历史,欲去‘满洲’,无合适之名称可冠。因此,建议书名仍旧,不加更改。”三审同意,于是过关。
接着进入排版、校对、封面设计流程。因为是丛书,开本、版式与封面装帧有统一的要求,无需责编费心。尽管如此,在书稿最后付型时,我还是放心不下,忐忑不安,唯恐出现纰漏,生怕顾此失彼,因此一遍又一遍地看封面文字,反反复复地回想整个过程是否有所疏失,较之审稿阶段好像更不自信。我想强迫症患者发作时,大概就是如此状态吧。一直到拿到样书,紧张、焦虑与担忧依旧持续,生怕读者发现问题。“责任编辑对书是要负责任的”,老编辑的这句话始终萦绕耳际。
该来的似乎还是来了。一天传来消息,有人反映书中有明显错误,我生生一惊。了解后知悉所反映的“错误”为:书中提到了孟森的另一著作《明元清系通纪》,“明元清”当作“元明清”。于是石头落地,且暗暗自喜:“明元清系”乃按明代纪元叙清代世系之意,不错的。
后来随着担任责任编辑的书增多,当年出现的种种紧张、焦虑与担忧逐步减少,以至于无感。这是所谓的成熟亦或是懈怠,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知道,应该是两者兼具吧。但是当初的那种心境,实在是忘不了的。
(作者系上海古籍出版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