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联网大厂遭遇裁员后,眼前世界的“饱和度”提上去了

文字 | 孙英越 史志颖
排版 | 陶心怡
运营 | 赵 静
责编 | 陈祖铒 黄玺澄
指导老师 | 林羽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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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大厂,多数情况下,被视为个人工作经历的一串光环。但从2021年以来,互联网裁员浪潮不断,至今未歇。越来越多的原互联网大厂员工被卷入拥挤的求职赛道,他们中的许多人,曾经被大厂的头衔吸引,继而进入其中成为一枚零件。他们在大厂中曾经因为奋斗获得过高薪酬、高奖金、高福利,也在这一过程中习得了“大厂思维”,有一套高效的、灵活的处事方式。
而被裁员后,他们会流向何方?未来的他们,依旧会选择大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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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饼干大学毕业,通过社招进入了一家互联网大厂。9年后,公司架构变动,饼干被裁。和饼干聊起这段经历时,她刚刚结束在北海的旅行。
离职那天,饼干结束了自己的年假,并在早上十点到公司,拿上自己的水杯。而之所以只拿上水杯,是因为她早已知道会裁员,于是在正式的裁员通知下来之前,像蚂蚁搬家一般把自己的工位上的物品一件件挪回了家:死侍手办、印着合作游戏厂商LOGO的音响、两个手拿斧头的红色牛头手办、五个颜色各异的企鹅公仔···找相关部门签字后,饼干开车回了家。到家后,饼干换上家居服,用咖啡机为自己做了杯黑咖啡,玩了会手机游戏。夜幕降临,饼干与朋友们相约,出去吃了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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饼干的工位 图/受访者供图
从前司离职后,饼干从被schedule塞满的生活里脱轨,走向了自己的旷野。「我的肩膀有点痒,可能在长小翅膀」是饼干的朋友圈个性签名,往下翻动态,饼干7月在都江堰、青城山避暑,10月初在毕节看乌江源。月末,足迹又踏上大洋彼岸的伦敦。
“被裁”在饼干意料之中。当下的互联网红利期几乎已经过去,各个互联网厂商面临管控,无法像以往一样做出多种尝试。于是“降本增效”成为了所有互联网企业的改革方向。饼干工作的部门是项目制,但在23年年中,整个项目组就已经陷入了“从规划到流产,流产再规划”的恶性循环之中。互联网人对环境的洞察总是灵敏,当项目组整体停滞,饼干就知道被裁的日子早晚要来。
只不过与其余感知到“将要被裁”这件事的同事相比,饼干显得淡然许多,她没有像身边的同事一样通过内部活水换部门继续工作,亦或是修改简历寻找外部的机会。她想「趁着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离职前的最后几个月过分痛苦,饼干陷入了「证明自我价值的怪圈」。
山雨欲来风满楼,危机让人与人的关系变得紧张。当“被裁”的结果可能落在每个人的头上时,饼干的部门开始无效内卷,具体表现是下班时间越来越晚,谁都不敢走。「我都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了,那你还要我干嘛呢?」饼干说。
「作息的变化,那肯定还是有的」。刚离职那几天,饼干经常睡到下午起床,但时间一久就被巨大的空虚感淹没,于是生物钟慢慢扭转回去,但总体来说,还是比工作时悠闲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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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周年庆礼物 图/受访者供图
不过,尽管未婚未育,没有房贷与车贷,突然之间丧失收入来源不会使饼干的生活落入窘境,但“被裁”这两字依旧以细细的针脚被慢慢地缝进饼干的生活,等回过神来,原本的生活习惯早因这两字产生巨大偏移:
一直回购的一千多元的面霜在双十一没舍得下手;除了抗衰项目,医美里的皮肤保养到期后就不做;如果不是和朋友聚餐,饼干会选择在家吃面包、速冻水饺。以前饼干热衷于收集七宝公仔,代购的朋友圈上新总会激起她的购买欲,现在饼干对这件事冷静了许多:如果不是特别喜欢,那就不买了。“离职”让饼干的神经绷紧,原本大厂工作建立的中产生活因为离职产生了裂痕,能让生活产生精致感的部分被舍去。
「按照现在这样的花法,我估计过完年就没啥钱了」。于是找工作被提上日程,尽管自己尚未想好未来需要做些什么,但饼干还是倾向于去灵活多变的地方闯一闯,亦或是在互联网前沿来保持自己的生活活力。「其余地方对个性的束缚太强,我的性格实在不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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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饼干漫步在英国城市街头之时,风车在讲台上给学生们讲授大厂面试技巧、自我评测、表达管理、项目管理、情感哲理。风车在多个大厂之间混迹10余年,辗转西门子、华为,最后以阿里P7的评级离开,入职某高校。面对台下一双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风车想把过往的故事都说出来。
与饼干相似,风车知道自己被裁时内心毫无波澜。互联网行业的下行与公司架构的剧变让风车提前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
刚离职时,想到父母对自己的期待与需要对孩子担负起的责任,焦虑感曾短暂萦绕过风车的生活。但这种负面情绪很快被风车自我调整,「有人焦虑是因为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我对自己的能力、目标有着清晰的认知」。通过内推,风车很快通过了字节的一面,等待后续通知,但因为公司内部的结构变动,该岗位名额直接被抹去。风车又尝试了其余大厂,考虑到孩子的成长,风车没有选择其余城市的工作,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本地一家高校上。
此时,距离风车从大厂离职,过去了两个月。
风车上课的教室大概能够容纳三四十人,每次上课时,风车会习惯性带上小蜜蜂话筒来扩音。他原本没有这个习惯,但哪怕教室不算大,想要让所有的学生听见自己说话,依旧需要比平时高三分的声音。久而久之,风车的嗓子遭受不住,决定用话筒扩音,给自己减轻点负担。
学生最常问风车的一个问题是,以他们自己的条件,未来能够做什么?风车总让他们去分析自己的优势,打造自己与众不同的技能与见解,摸索出属于自己的一套方法论。
校园里的学生并未真正接触社会,对职业生涯规划充满疑惑。曾经,处于这个年龄段的风车有类似的困扰,只不过那时的风车身边并没有一个老师来明确告知自己需要如何做,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只能在一次次实践积累中总结出自己的经验。但现在作为老师,风车想要尽可能地去帮助学生。
风车没想好未来还要不要做老师,只是说「不要给自己的人生设限」,国人要到六十几岁才退休,自己今年38岁,这么算起来,职业生涯也才走了三分之二,「不能直接给自己定型」,未来也许回到企业,或者创业,甚至运营自媒体,这些都说不准。但在现在,他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去设计每一节课,比如敲定上课主题、确定这节课的互动模式。
离职前后,风车基础的生活并未产生多大变化。「你要知道中年男人的物欲其实是比较低的」,风车说,自己不像是二三十的年轻人有着旺盛的消费欲望,所以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自己的收入都能够应对生活支出,从花销量和花销占比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在“额外的开支”方面会有一定变化。比如以前在大厂会考虑孩子的学区房,偶尔出国旅游,甚至孩子未来出国接受教育。但是现在收入降低,就不想这些额外的开支。
「这些东西有,可以。没有,也可以。人要有憧憬,但不能有过分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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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初,随着一份裁员通知,二毛的生活在短暂波动之后,重新回归一倍速。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一开口我大概知道他要说啥,心里肯定早有预感,只不过是早晚问题,所以并没有任何惊讶。」
从工作了八年的互联网大厂“被毕业”,二毛自己对此并没有多少惊惶。他平静地在线上把消息告诉了妻子,其实上一次公司有人离开时,二毛就给家里人打了“预防针”——「下一次大概就要动我了。」也正是因此,妻子得知消息时的反应并不强烈,「她也没有怎么惊讶,可能表面惊讶了一下,其实脑海里早就做过很多预演,作为一种心理保护吧。」家里长辈们对此则有些忧心忡忡。二毛理性地给他们分析情况,想说明现实远不如想象中那么糟糕,但二毛也知道,上一辈人对于失业总是会惯性般的感到恐慌。离职后的半年内,他回了四五次老家,也是给家人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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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年会不能停》剧照
身处互联网行业,“35岁定律”是社交媒体上讨论量极高的话题,也是局内人心照不宣的常态。加之互联网行业遇冷,裁员的风虽尚未吹到自己,整片树林都早已感到寒意。大厂的竞争更是激烈,这些年二毛身边换了一波又一波的人,他开玩笑称自己是“钉子户”,人到四十才有了这一番经历。二毛自认不擅长带队做领导,面对这一结果接受得很坦然。
不过接受结果是一回事,被卷入新的求职焦虑是另一回事。二毛称,刚得到通知的两个月里还是挺着急的,到处托关系找人,看有没有内推的渠道,连带那个春节过得慌里慌张。
这种焦虑在第一次面试之后没有音信时达到了顶峰。二毛确信那份工作的内容是自己完全能轻松胜任的,但是面完之后却没了下文,「挺出人意料的。」接连经历了多次类似情况之后,二毛的心态反而平静下来。「我就是琢磨过味儿来了,刚知道要失业的时候我看到的全是坏的一面,但是后来重新盘算了一遍之后,觉得反正手头尚有余粮,就也不用那么着急了呗。」
于是想开这一点之后,二毛度过了正式离职前最轻松的几个月。正如二毛在个人短视频中说的,「不猜上级的心思,也不看对接部门的脸色」。离职之后,二毛飞到全国各地去旅游、见朋友、看球赛,做各种想做很久了的事。「之前工作关系认识了很多钓鱼的主播及自媒体人,那会儿一直说要一起钓鱼,但是没有时间。在北京,这方面的资源自然是没法跟外地、跟南方去比,趁刚离职这段时间好好去各个地方“骚扰”了一圈。」
轻松归轻松,但要说现在的生活状态特别理想,似乎也并不尽然。从前在大厂的内卷风气下,人人都是疯狂的陀螺,以至于健康的生活方式成为一种奢侈状态。以前工作的时候,二毛常常觉得,等有一天离职,应该会做很多健康的事情。离职后,二毛的作息十分稳定,然而这种“稳定”与健康没什么关系,深夜11点到凌晨两点仍然是他一天中精力最旺盛的时刻——生物钟,即是曾经的生活方式遗留下的一道顽固的痕迹。至于运动和饮食,也并没有较离职前有太多的改变,自己做饭的次数变多了,很大程度上仍然依赖外卖。
不过欣慰的是,与家人的相处时间更多了。「以前周末由于也是自己难得的休息时间,所以家人想做的事情自己不一定想做。但是现在我把自己周末想做的事情在周中就都做了,周末我就可以以家人为主。」
离职这件事早在二毛预料之中,但二毛没有收拾工位直接离开——他选择和前司谈离职赔偿。当“降本增效”成为互联网行业的大趋势之一,“降低裁员成本”也就成了大厂们裁员的主题。二毛想为自己维权。
前司的阵仗够大。二毛的的直系领导、领导的领导,以及HR等等尽数围坐在二毛面前。谈判的手段也十分丰富,除了以较低的绩效来贬抑员工,也包括透露一些维权所需要面临的压力和后果,以及对下一份工作的影响等,以求员工知难而退。
不过,虽然公司阵仗大,二毛也做了充分的准备。事先除了仔细了解劳动法的相关规定,他也盘点了自己手头可供博弈的筹码,磨练了谈判的话术。最重要的是,二毛认清了离职的必然,也就不怕去触别人的霉头。「我希望HR了解的点就是,我不缺时间和精力。有时候劳资双方的博弈就在于谁更能给自己制造一个好的势,谁更耐心。」经过一番交锋,最终,二毛拿到了合理的离职赔偿,也算是一件畅快的事。
离职时,二毛从很多同事身上感到了久违的友善。这种友善并非指向个性或人品,而是在长久紧张的气氛下所被压抑的一份相处的从容。「我眼前世界的饱和度提上去了,颜色丰富了。这个时候大家也都会凑过来,要跟你去聊一些事情,互换一些消息啊八卦啊,都挺有意思。那段时间是我和同事交流最多的,之前好长时间我都不爱跟同事交流。那时候有人找你吃饭,或者突然间约一个会议室,喝个咖啡,这种情况有好多。」
如今的二毛着手做自媒体,在短视频里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得到了不少的点赞,短时间内也获得了不少的粉丝。尽管在大厂和裁员相关话题上,二毛已经获得了一些热度,不过他并没有“趁热打铁”,他想好好做有质量的内容。
互联网裁员潮仍在继续。Layoffs.fyi网站汇编的数据显示,2023年迄今,全球有505家科技公司共裁员超14.8万人。在2023年,1185家科技公司进行了裁员,解雇员工数量较前年增长了10万。“为实现‘宏伟目标’,2024年我们将继续裁员。”谷歌首席执行官桑达尔·皮查伊在一份备忘录中如此警告员工。
曾经大厂光鲜的招牌,在裁员降薪的浪潮下被映上了一层冷色。不得不从互联网大厂离职并找寻新的出路的过程,就像是从盛夏骤然步入寒冬,在大雪纷飞的天里行走,有人举步维艰难行寸地,有人迎着风雪而上找到了短暂居所,回过神来,雪已压满肩头。互联网行业不会永远处在红利期,就像四季变幻自然规律使然无法更改。但在这场倾轧而下的变化下,个人如何处之,亦有微妙不同。这场裁员可能是打击,亦有可能是转机。
饼干没有依循自己说的,“年后没啥钱就去找工作”,而是在2024年的2月底又去了一趟云南。风车在大学开学后依旧给学生们上就业指导课程,他有时会根据学号点学生回答问题,有时会让被提问的同学在班上找朋友接力问答。二毛选择继续经营自媒体,在他短视频悠扬的bgm里,二毛和朋友们笑容开怀地挥手,送别过去的一年,送别人生的一个段落。
受采访者要求,文中“饼干”、“风车”、“二毛”均为匿名。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新记者”。
本文为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WeChina微观中国”项目、未来编辑部一流课程的学生实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