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岩石
春节是中国人最大的节日,不少人的记忆都是从小时候过春节开始。每个家庭都有讲不完的酸甜苦辣的春节故事。
我们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绝大多数都经历过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春节在我们的记忆中有欢笑也有泪水,最突出的感受还是日子贫穷,小孩子过节高兴、大人过节作难。现在天天像过节一样的年轻人,哪里能理解我们经历过的春节那一丝丝苦涩。
蛇年春节就要到了,儿时过年的情景又一次次涌上心头,快乐回忆自然是有的,但每每想到那一幕幕令人心酸的情节,眼泪便情不自禁夺眶而出。
1
我的家乡位于鲁西平原阳谷县张秋镇,在黄河岸边的大金堤脚下,夹在黄河与大运河之间,南边与河南省濮阳市台前县接壤。我们村叫董营村,前后几个村都叫这营那营的,当地人俗称“一溜营子”。“一溜营子”当时最出名的就是“穷”,周边村里姑娘都不愿嫁到这里,形容是“跳火坑”。
这里男人打光棍的多,找媳妇是天下第一难事,盖房子才是第二难事。穷的根源,一是地少;二是几乎年年因河南排水被淹,而且没任何补助;三是黄河在这里为地上河,下渗的水把岸边低处农地里的碱都拱上来了,到了春天白茫茫一片,好像盖了一层霜雪,种庄稼很难成活。每年打的粮食满打满算也就吃四五个月,其他全靠自己想办法填饱肚子。
过年,当地人俗称“年关”。为何这样说呢,当然还是太穷的缘故,不少人家过年并不轻松,个别人家还真有过不去的。那时候没收入,粮食又不够吃,手里就算有几个钱,也得先考虑买粮食,能够保障不断粮就很不错了,哪里还有闲钱来过年啊。
可即便再穷,过年的面子总是要撑一撑的。
记得当时来村里访贫问苦的干部必问的一句话就是:“春节吃上饺子了吗?”吃上一顿饺子,就是过年的最低标配,不管多困难都要想法吃上一顿饺子,否则会让外人瞧不起。但吃上饺子、特别是像样的饺子也不是一件易事。总得有白面吧,总得有点菜剁成馅吧,可平日里这些东西与大家无缘。没有红白事,不过年过节或给老人家过生日,谁家会蒸白馍呢,谁家会买鲜菜呢,更别提买肉了。
为了撑起春节“吃上饺子”这个面子,各家各户想尽办法,各显神通。有的光吃素馅的,有的往馅里掺点豆腐,好点的掺点油渣子,个别过得再好一点的才掺点肉馅,甚至全用肉馅,号称“一兜肉丸”。
因为是硬撑,也会闹出一些苦涩的笑话。有的人家因饺子皮白面不够,掺的杂面太多,经不起煮,结果全烂在锅里了。这在当地大年初一这个大日子里是很不吉利的,但不管多烂也不会声张,对外依然说吃的什么什么馅的饺子。有的人家由于包的饺子少,只能是一半吃饺子、一半吃其他东西,当娘的、做儿媳妇的都尽量委屈自己,没吃几个就说饱了。
也有撑不起这个面子的。记得有几家索性你过你的年、我吃我的饭,平时吃啥还是吃啥,大年初一照吃黑窝头、喝玉米糊、啃老咸菜。这样的家庭一般是孩子多、光棍汉多、饭量大,日子平时就很紧巴,根本吃不起一顿饺子。但那时候人很淳朴,鲁西一带的人尤其善良厚道,富有同情心,知道谁家春节吃不上饺子,宁可自家少吃几个,也要端一碗给人家送去,哪怕平时两家人走得并不亲近。
想起来这些事,至今仍让我感动得落泪。我认为那就是人性的光辉,我的同情、向善之心也是从这里得到启发和培育的。
2
穿上一身新衣,也是过年的一个标配。但一家几口人,若人人置一身新衣又谈何容易。别说没有那么多钱,即使有钱,去哪里去弄布票呢?那时候实行计划供给制,手里没有布票,半尺布也买不到啊。
中国的老百姓最可爱的地方就是把苦日子过乐呵,祖宗几代积累的“穷日子穷过”的经验都用上。为了让一家老小都能新年穿“新衣”,家庭主妇们个个拿出十八般武艺:进了腊月,有的染,有的浆,有的大改小,有的旧翻新……染过、浆过、改过的衣服穿在身上看起来像新的一样,总算说得过去。
要知道,若真穿不上新衣会落人闲话的,春节成群结队相互拜年,穿着旧衣服在人堆里会很扎眼,邻居们私下也会说,谁家谁家过年连件新衣服都没混上。
可叹的是,每年都有几户这样的人家,家里或者是没有娘,或者是没有女人料理家务,或者家里突发变故,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能爱谁谁了。
但在村里邻居们面前穿着旧衣不讲究可以,若家里来了重要的亲戚或到外村走亲访友,就不能不穿新衣了。咋办呢,只好向左邻右舍或亲朋好友借上一身衣服,穿个一天半晌,办完事再还给人家。那时候,临时借一下衣服穿、壮一下面子,都是常有的事。
我们家在村里属中等户吧,父亲是小学老师,母亲是干不了农活的农民,全家七口人主要靠父亲那一个月三四十块钱的工资养活着。父亲母亲非常孝敬老人,父亲领了工资首先是要保障我爷爷吃的白面,虽然那时穷到那个样子,但爷爷自20世纪50年代起就一直吃白馒头;然后才是买全家口粮的钱。为了能多买些粮食,只好什么便宜买什么。
我记忆最深、也是最恨的粮食,是杂交高粱和发霉的地瓜干。用高粱蒸出来的窝窝头又黑又硬,既很难下肚又很难排出,发霉的地瓜干不管是粉碎后做成干粮,还是与红萝卜一起煮粥,都苦得难以下咽!说真的,现在的猪食狗食都不知比它好多少倍。
如今我每逢在饭馆、餐厅看到那倒在垃圾桶里的剩菜剩饭,总不禁感叹万分,心里想:当时要能吃上这样的剩菜剩饭,不知该多高兴呢!
过年吃上饺子对我们家来说是没问题的,但离“一兜肉丸”的标准还有很大差距。家里用钱的地方多,除了爷爷吃的白面和家里人的基本口粮需要花钱买外,哥哥也成年了,盖房子、娶媳妇,可是要花一笔大钱的。为了省钱,父亲多在临近过年的最后几天才去集市上扫货,拣最便宜的买。
有一年买的好像是死了的小母猪肉,煮熟后品相很不好看,切成肉片蜷蜷弯弯的,大家尽管很馋,却都不愿意吃。家里穿衣服,先紧着哥哥姐姐,因为他们年龄大了,总得有一两件像样的衣裳,我和妹妹也都坦然接受染一染、浆一浆的衣服。
但有一年,为了一双新袜子,我哭闹了一番。
那一年,姐姐一个冬天编了好多条苇席拿去卖,给家里增添了不少收入,母亲看她手都磨破、冻烂了,就悄悄给她买了一双尼龙袜子过年,以示犒劳。结果姐姐踢毽子的时候露“新”了,我发现后大闹了一番,也要求买一双。
因为我长到十多岁从来没穿过一双正经袜子,冬天穿的袜子不是用大人的旧袜子或者袖套改的,就是用这用那缝的,穿不了几天,就要么露脚趾头、要么露脚后跟,多么渴望冬天有一双没有烂洞的袜子穿啊。“大闹”后的第二年春节,我也终于穿上了平生第一双不露脚趾头、脚后跟的尼龙袜子。
3
改革开放以后,我的家乡与全国其他地方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吃穿再也不成问题了,家家粮食缸满囤满,一年四季白馒头随便吃。鸡鸭鱼肉也不稀罕,吃一顿“一兜肉丸”的饺子更不在话下。现如今,更是新房、汽车遍布全村,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幸福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农家院落。
饮水思源,我们由衷地感恩中国共产党,感谢我们的国家领导人。同时也感恩为我们流血牺牲、备尝艰辛、土里刨食的先辈们。
日月如梭,离开故乡已四十多年了,往事不堪回首。曾经的贫困不能忘记,苦涩的春节并不遥远,今天的好日子值得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