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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昌:时间酿造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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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节气有感觉,居多从秋天开始的,那还是因了庄稼。母亲说,告秋那天插的秧苗,即使施肥再多,耘稻再忙,稻秧长出来的谷粒会有更多的秕谷。后来收获季一到,脱粒了,秕谷真的很多。那时起,我开始相信“时令就是命令”的话了。

事实上,立秋一到,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自觉排着队,像坐滑梯似的一骨碌来了。我们跟着节气的脚印,一步步地走向岁月深处。有一日,开门就看见,场外南面青菜的叶面上挂满了厚厚的白霜,发出钻石般的光芒,让人感觉到某一种的突然。

这原本是没有什么突然的。世上许多现象的出现,总有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种种预告。前段时间,菜园里的三畦雪里蕻,高高的菜秆慢慢垂落,叶片的青紫微微泛出,神情有些萎靡了。我知道,雪里蕻成熟了。前宅金芳堂妹忙着采收雪里蕻,还向我建议雪里蕻可起了。我问母亲,我们起吗?母亲说再等几天,多打几天霜,雪里蕻会更好吃。

图片新华社发

母亲一直告诉我,庄稼、蔬菜都有关口的:惊蛰一道关,是醒物;霜降一道关,是甜物。醒物有大小之分,轻重之别,要想吃到最甜的蔬菜,就得等到霜重的日子。因为蔬菜的甜味,先要靠天地,再要靠自己,非白糖注入。

从无甜到有甜,从有甜到很甜,等待的就是时间。

时间会改变一切,包括甜味的产生。即使是一棵蔬菜,也是如此。蔬菜在岁月里走过夏天,迎接秋天。夏天里酷热的煎熬,需要经受;霜降的冷峻和肃杀,需要捶打。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看上去是时间的等待,其实是生命质量的提升过程。与立秋的未来走向一样,也是由处暑、白露、秋分一点一点积累出来的。我对此的理解,充满现场感觉。到了深秋的早晨,往窗外看一看霜降之夜留存的景色,你会发现:霜降的夜里一片寂静,这寂静满是冷峻与无情,天下万物,包括植物、动物都愿意听命,静静地让时间洗涤身体与心灵。你看家里的猫,吃饭本本分分,连走路也是轻手轻脚的。我们不难从这大静之中,隐隐感悟到天道的号令,同时也感到万物的守信。

母亲对时令是奉若神明的,她背得出蔬菜种植与收获的时间,鸡毛菜几时落种,蓬蒿菜几时卷叶,芹菜几时长叶,萝卜几时空心,青菜几时起蕻,都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因而家里所有播种或者收获,从未脱过节气与时辰。我惊异于母亲的细心,更佩服母亲的记忆力。她经常教导我,农家孩子,要识节气,要懂庄稼,要懂蔬菜。有一个晚上,吃好饭,坐下来,母亲与我讨论播种的时间时,郑重地对我说,二十四节气不说话,但不是哑巴,种子会发脾气的,所以人要真心计算时间的,还有时辰。讨论到最后,母亲摊摊手,笑着说,你假使不相信,就等着将来,日子会教育大家的。

日子很快证明,母亲没有一次是错误的。

在我家,其实所有的农家都一样,一年四季里吃得最多的是青菜。人是非常精怪的,秋天不到的时候,也是一直吃青菜的,那时候计较的是青菜的糯与不糯、菜叶的涩与不涩,从不考虑青菜甜与不甜的事情。但一旦到了秋天,当看见菜田里的青菜叶面挂着一层浅霜,菜叶有了一分菩萨低眉的慈悲模样时,人们吃青菜就开始计较青菜的甜味。如果青菜不甜,就会有怨言:为什么还不甜呢?不是霜打了吗?全然忘记了,甜是时间锻打出来的,它需要无数次的霜打,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我回老家,母亲常会抽着空当去菜园,半个小时不到,挑回许多的青菜,一些青菜晚饭前现烧的,一些青菜留着我带回南桥家里。有几次,我就和母亲一起去挑菜,一起洗菜,一起烧菜,倒不是为母亲省点力气,而是想亲眼看看此时的青菜长成了什么样子。那时的青菜,菜秆是间断的青绿色,绿的地方有宝石的晶亮。菜叶是青蓝的颜色,越是上面颜色越是浓郁。整棵青菜干净且安静,也有些许自傲的心绪,更有经霜的沧桑历练。

霜打最厉害的时候,母亲还喜欢腌制白萝卜。今年我家的萝卜有两种,一种是圆形的,抓起萝卜叶儿,就像提起一个披头散发的大青菜一样,厚重厚实;一种是长条的,一身洁白,比雪还要白几分。母亲将萝卜刨出来后,切成长丝。切完后拿过竹匾,将萝卜丝放进去,再放在阳光下晒,要晒到太阳落山。我去收竹匾时,母亲劝住我,说,夜里不落雨,不要收进来,让霜好好打一打。每当这时,我就悬想:无涯的星空,清冷光亮之下,夜宿在外的萝卜在不断地接受着霜气的抚摸,有点修炼的成分。是的,七八天白天是阳光的照耀,七八个夜晚是白霜的浸染。只有这样,萝卜才开始弯转,才开始打皱,才开始散发清香。所有的清香都渗透着阳光的气息,都裹挟着清冷的霜气。只有这样,萝卜才可成为家里独一无二的菜蔬。

这样的萝卜确实很甜,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甜,总感觉萝卜成了白天阳光和夜晚白霜结合后酿造的甜果。母亲告诉我,这萝卜最好清吃,不宜混烧、混炒。我没有听,烧红烧肉了,抓一把切好的萝卜块放镬子里,焖上几分钟,起锅。孙女吃了说,萝卜比肉好吃得多,有点甜。

秋色“浓”出了冬日的寒气,霜意一天比一天重,但菜园一直活泛着,因为菜园里有各种各样的蔬菜,而最重要的原因是,所有蔬菜都是很甜的。这时我又开始瞎想:春日晚来几天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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