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多次调研和访谈，笔者发现现在一些乡镇学校学生早恋现象较为普遍。本篇文章是根据多次调研访谈记录整理成稿，文中一些重要信息已按当事人的意愿做了模糊处理。）

当吴红偶然发现初三的儿子小宇戴在手腕上，隐匿在袖口中的女孩的发圈时，她顿感大事不妙。

一再的追问之下，儿子小宇承认了自己正在和同班的女生谈恋爱。吴红感到既气愤又震惊。气愤的是还有不到半年就要中考，学业竞争日益加剧的情况下，儿子竟然会越过“红线”偷偷谈起了恋爱。震惊的是，自己每天好像都在围着儿子小宇打转，他究竟是怎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早恋了的呢？

小宇告诉我，他所在的乡镇初中，学生早恋是一个极为普遍，甚至可以说是流行的现象。而且更加令人瞠目的是，成绩好的学生也在谈恋爱。他们确立关系的过程和方式很简单，一般由女生主动找男生，男生同意后，女生就把自己的发圈戴在男生的手腕上，这就代表着两人建立恋爱关系。别人看到男生手腕上的发圈时，也就知道这个男生已经有了对象。

女生给小宇的发圈。受访者供图

小宇说自己深谙学校内部的恋爱规律。“我算是谈得比较晚的，你敢信有一些同学小学就谈过恋爱。先是本班内部谈，本班谈完了再去和别的班人谈，再然后就跨年级。听说还有一些女生找了社会上的小混混谈。谈的人越多，就证明你越厉害”。

我曾在乡镇中学对一些“混校生”进行访谈。毫无疑问，这些混校生均谈过或正在谈恋爱。特别是一些女混校生，她们以谈恋爱为乐。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一到课间或中午休息的时候，一些女混校生就会站在班级门前的走廊上看着自己年级和其他年级出来休息的男生，她们称其为“物色人选”，一旦看到长得帅的就会四处打听男生的班级姓名，动用一切关系要到该男生的联系方式，甚至会直接到男生班级门口“堵人”。这些女混校生和我说，大部分男生到最后都会同意建立恋爱关系。

但学校对于早恋是明令禁止的，抓到谈恋爱的男生女生一律请家长，严重的甚至通报批评和回家反省。这也就意味着，对于这些偷偷早恋的学生来说，谈恋爱像是“猫鼠游戏”，他们要做的就是在老师面前隐藏好这段关系。“初三管得更严，课间老师都会到班里看着。那就只能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候多聊聊天，然后晚上回家在手机上聊天”。小宇说，在学校，谈恋爱就像是打游击战，但依然会让人深陷其中。

对于早恋的初中生来说，手机是彼此联络感情的重要工具。但就像小宇的妈妈吴红发出的疑惑——明明家长整天围着小孩转，小孩又是如何在家长眼皮子底下谈起了恋爱呢？小宇告诉我，几乎每天老师都会在班级群里布置作业，发布抄写内容或是试卷题目，有的时候还要求学生看一些教育视频等等，而这就给了小宁和女生聊天的机会。“我跟我妈说要在手机上做作业，我妈就会把手机给我，她不会说一直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做作业，她也没那个精力。我就趁这个时间聊天。”

1. 乡镇学校学生早恋成了一种“面子竞赛”？——“谈的越多，说明你越厉害”

就如小宇所说“谈的人越多，就证明你越厉害”。这种观点在和女混校生聊天时得到了印证。有一些女生中午刚和一个男生确定恋爱关系，晚上放学的时候就会分手。也就是说，对于这些还未完全社会化的初中生来说，他们恋爱讲究的是数量而非质量。而数量又是可视化的，就像小宇所说“你谈没谈，你和谁谈，大家心知肚明、一目了然”。再加上谁谈恋爱，手腕上就会带上女生的发圈，就使得恋爱这个关系被具象化了。当谈恋爱成为了一种显示资本时，就必然会导致竞赛。举个例子，衡量谁学习好可以通过考试成绩以及排名，当成绩和排名成为一种显示资本，就必然会导致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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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继续追问小宇这个厉害是指哪个方面，小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就说明你这个人特别有魅力，大家都认可你的魅力”。这其实是一种很成人化的说辞，在这群初中生的世界观里，充斥着类成人化的游戏规则，比如通过恋爱显示自己的个人魅力，通过暴力彰显自己的权威等等，但唯独抛却了学习。当校园场域被这种扭曲的世界观占据时，学风就变得岌岌可危了。

2. 乡镇学校早恋问题很多最后都会演化为暴力事件——“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俩就不会分手，不打他打谁”

小宇和我说，学校的厕所里经常会发生打架斗殴事件，其中有一部分就是因为谈恋爱。“比如一个女生跟一个男生A谈恋爱，后来分手了，这个女生又和另一个男生B谈上了，男生A就会觉得是B勾搭这个女生，然后导致他俩分手的。A就会找好几个人把B围在厕所里教训一顿。”

在和女混校生聊天时，她们坦言很多时候会因为谈恋爱把一个女生围在厕所扇耳光。一个女混校生就举了自己的例子：“那个女生明知道我和C谈恋爱，还经常买东西给他吃，跟他说说笑笑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女生暗恋我对象。我看她不顺眼，就找了玩的好的几个女生下课把这个女生堵在厕所里轮流扇耳光。”

在访谈时，我感到非常震惊。对于这群初中生来说，早恋问题很多最后都会演化成校园暴力。这背后实质是找回面子资本的过程。正如我上面所说，这些初中生对于谈恋爱的态度是好玩，用以消磨学校的时空规训带给自己身心的无聊感，同时拉高自己的面子资本。而分手后立马转投他人怀抱或是在恋爱过程中出现了干扰者，就会被这些初中生解码成一种损害面子的行为。当感觉到自己面子资本受损时，就会启用暴力行为来找回和补偿面子，并建构自己的权威，“看以后还有没有人敢对我男朋友动歪心思”。

3. 挖空腐蚀乡镇孩子精神世界的三大事物——手机、烟和早恋

在以往的调研中，我发现，现在很多乡镇孩子的精神世界已经出现虚空和萎靡。他们对学习和读书早已失去兴趣和信心，而是沉溺在自己幻想虚构出来的亚文化性质的乌托邦中。他们甘愿被束缚在网络世界中，指尖不停滑动手机屏幕，在形形色色的短视频和打打杀杀的游戏中钝化自己的斗志和活力。我经常在镇上的街道散步，总是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初中生甚至是小学生手里拿着手机，他们会坐在奶茶店或是小吃店里，面对面玩着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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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烟也在乡镇学生中流行起来。和早恋一样，有些成绩好的学生也会抽烟。乡镇初中的学生告诉我，一到课间，学校厕所里就烟雾弥漫，好几个男生站在厕所里抽烟。这不仅是乡镇学校出现的现象，现在县城的学校也有学生在抽烟。家长苏燕和我说，她家孩子所在的县城初中就有学生抽烟，每次接孩子放学的时候，就会看到路边一群穿着校服的男生聚在一起，嘴里都叼着烟。在一些乡镇学校，烟甚至都成了一门生意，有的学生会专门带烟到学校里售卖。而学校只能不定期的检查，但是效果杯水车薪，售烟和抽烟现象屡禁不止。

现在，早恋也成了挖空和腐蚀乡镇孩子精神世界不可忽视的问题存在。当越来越多的孩子被早恋文化收编，教育的意义就会逐渐被肢解，从而坍塌。乡镇老师李玲告诉我，她的班里有一个考过年级前五的男生，因为开始谈恋爱就逐渐厌弃了学习，甚至仇视学校，处处和学校对着干——骂老师，跑操的时候偷偷躲起来不去等等，中考的时候勉强有个高中上。李玲说自己是亲眼看着男生一点点堕落下去，无数次想要将他拉出泥潭，但是不仅没能成功，还经常被弄的一肚子气。

4. 家长或许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我整天围着小孩转，结果小孩在我眼皮底下早恋我都不知道”

吴红说自己是幸运的，能够发现自己儿子早恋，从而采取一定的措施。但是她心里也在犯嘀咕：“在家里我可以管小宇管的再严一点，三令五申不要早恋，但是到学校呢？谁知道在学校小宇是不是和那个女生还有联系呢？”吴红尚且如此，那对于其他的家长来说，或许他们自始至终都会被蒙在鼓里。

这里就有一个需要我们额外思考的问题，就是现在家长群成为了给孩子玩手机的契机。和多位家长聊天，发现她们一致觉得现在家长群承载的功能过多。她们的想法是家长群本身是用来作为家校联系的平台，老师在群里能够及时发布一些通知，减少了信息流通的时间成本。但是现在，不论什么任务老师都直接往家长群里一扔，说要完成还有拍照或者截图上传。甚至是家庭作业都直接布置在家长群里，今天在群里发布抄写内容，明天又发布题目，孩子就会光明正大地问自己要手机写作业。但是乡镇的家长一般都因为白天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耗去了太多的精力，晚上如果还需要一直看着孩子做作业，精神就会显得吃力。“我白天帮忙栽花，腰弯了一天，栽完花得缓好一阵腰才能直起来。晚上回到家是真的又累又困，真的没什么心力要看着小孩一点一点地做作业。有时候困极了，手机给小孩自己就去睡觉了”。当失去了家长的监管，自制力差的孩子就会趁机投奔网络世界，而家长却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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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我从初中毕业。作为一个从乡镇学校走出来的孩子，我对乡镇学校自诩非常了解。但是经过多次的调研、访谈，我发现现在的乡镇学生和我当时的乡镇学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毫无疑问，他们享受到了科技发展和时代进步带来的红利，但同时他们又好像慢慢被这些红利掏空精神世界和奋斗的底色。我原本觉得很熟悉的乡镇学校孩子的精神画像正日渐变得模糊、陌生——原本最需要通过学习读书“逆天改命”的乡镇孩子为何会日渐变得丧失斗志，抛弃了向上走的精神内涵和决心，转而沉溺在短暂虚空的乌托邦泡沫中，最终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呢？我想，这是我们这个社会和时代都需要思考的问题。

 （文中吴红、苏燕、李玲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