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动“去绩点化”改革，他获得北大教学成就奖

秋季的生理学课上，随着一页页PPT翻过，一张心肌细胞动作电位曲线图呈现在屏幕上。王世强转身，手一指，“同学们，你们看这个曲线，像不像抗日战争中日本侵略者和我民族解放力量的消长变化趋势？”

这一类比瞬时吸引了同学们的注意。“曲线中心肌细胞动作电位的几个时期，恰好对应了《论持久战》提出的抗日战争必然经过的三个阶段：初始的战略防御阶段，日军的进攻如同细胞快速去极化的猖狂；漫长的战略相持阶段则是动作电位的平台期，双方力量胶着；而最后的战略反攻阶段，则与复极化完美契合，宣告胜利的曙光即将来临。而最终心肌细胞回归静息电位，反侵略战争迎来最后胜利。”

生理与军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领域，在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王世强的讲述中竟颇具同理。这是他课堂的独特调性与神采，课程论坛中，同学们笑称其为“军事生理学”。

2024年，王世强教授获得北京大学教学成就奖。“在大哥大时代培养5G人才”、推动学院“去绩点化”改革、担任101计划《生理学》教材主编……喜欢分享自己的教育理念，着眼于学科知识背后共通的本质，王世强在多元身份之间从容转场，但在课堂与事务之余，和学生们待在一起，更是他的舒适沃土。

生理学教学，王世强已经耕耘了三十多年。“军事生理学”只是其中淬炼的典型例子之一，更多时候则带些“临场发挥”的色彩，上课时偶然观得的一样事物，也能将之与知识点巧妙联系起来。冬日一节课堂上讲到微循环的概念，当时教室里暖气烧得正热，王世强便将暖气比作毛细血管网，上下进出水管即小动脉、小静脉，暖气开关就是毛细血管前括约肌，在进水管与出水管之间、开关前面的直管，就像微循环里动静脉之间的短路支。如何理解在不同的生理状态需求下，热水（血液）通过不同路径流动的模式，经此类比一下直观起来。

打破、重塑、融合，原本平铺直叙的知识讲解变得更加贴切可感，同学们在趣味中收获更好的课堂状态。对此，王世强更想强调的是类比的思维。

“如果我讲了一个你觉得不错的想法，我跟你是同时听到的，如果说我比你早听到一点，那也就是一米除以340米每秒这么点时间。”王世强将自己的讲课口才、活跃思维归功于交流者和听众。思维如同遇大风才掀起更高浪头的海面。课间学生的发散式提问、组会的密集针对性讨论，恰是这样珍贵的场景。

课程考察的重点是逻辑推理和综合分析能力。本科生课程考试中只有问答题，他很鼓励学生们提出自己的见解，言之有理的论述足以展现学生分析、理解问题的思路与见解，在答题纸的有限空间中，有深度的回答更值得予以青睐。

王世强为同学们写下寄语

带研究生做科研，王世强同样注重逻辑，但相比之下，他格外要求学术上的严谨。每一份实验数据、每一张曲线图、与上一份相比的变化量、与理论预期是否相符，都要求学生从逻辑的正向和反向进行思考。科研成果形成文章阶段，他会更严格地带领学生用批判性思维审视已有数据，逐一解决逻辑上的漏洞。当组会氛围稍显紧张时，他又会讲讲《诗经》里的词句、围棋里的大局观、红军游击战的哲理，来借古喻今，讲解科研的思维方法。

从1990年开始，王世强前前后后有三十年的教学经历。近几年，他还打破了实体围墙，把课讲给更多人听。慕课兴起不久，他便主持制作了生理学慕课，2019年上线至今，选课人数突破5万人。

有位同学在未名湖滑冰，不小心掉到冰窟窿里去了，试述其生理反应。

这是一道60多年前赵以炳先生生理学课的试题，它给学生时期的王世强留下了深刻印象。看似口语化的试题表述，实则是对人体生理过程掌握程度的综合性考验。要想答好，需要清晰完整地论述神经反应、激素分泌、应激状态、血压调节、血糖动员以及能量代谢、体温调节等一系列综合生理过程。

这是王世强所推崇的教育。但在长期的教学观察中，他却有些担忧：部分学生特别关心自己的分数，但不太关心知识和能力的提升。王世强认为，要重塑学生对知识的深度追求，必须从根本上打破分数至上的观念。

王世强在自己的课程中率先开启了改变。他首先尝试让考试变得次要。课程考试的时长通常为两节课，他做出调整，仅用一个小时进行考试，题型也主要为简答、论述。在分值方面，期中考试仅占20%-30%，期末考试也不过占比30%，而另外40-50分，则需学生通过非考试途径来获取。

然后是将考试改为半开卷。生物学基础细节知识多，闭卷考试常使学生机械诵记的担子很重，忽视了对知识本身的深度思考。半开卷，即可以带一张A4纸进入考场，上面可以抄录学生认为需要使用的知识点。考试从死记硬背、蒙眼行路，变成了带着秘籍置身“棋局”。这一尝试锻炼了学生们主动整合知识碎片、思考剖析问题的能力。

课程的每一份试卷，王世强始终坚持亲自批改。卷面情况能够最直观地反映学生的课程掌握状况，也生动地体现每一代学生的特点。了解一手情况，才好对自己的教学做反馈和调整。

知其然，更要理解其所以然。王世强对于科学的认知，也不局限于纸面知识，他更注重动手解决问题的能力，提倡科研思维中要“理”与“工”融通结合。在这一理念下，他强调学生要懂仪器，理解这个每天都要打交道的东西的机理。

2020级博士生徐泽在一次实验准备中，发现膜片钳系统的放大器不能正常工作，准备联系工程师进行维修。在与王老师沟通后，王老师说：“咱们先自己试着排查排查。”师生拆开电路板、用万用表一处处检测是否导通，捣鼓了一个多小时，仪器恢复正常，减少了等待时间。

他还在学院课程方案上有所规划，主张开设交叉背景课程。“生物荧光成像实验”课程就是在这样的契机下建设的。生物学研究最绕不开的就是显微镜，而显微成像系统的运转关乎光学、机械、电子软件等交叉知识，这些却在分门别类的传统教学中鲜有系统性涉及。基于此，王世强写下新工科背景下的荧光成像课程建设构想，向学校递交了新课申请，并招聘从工学院毕业，了从事荧光成像研究的李美琪博士担任专职授课教师。

在科学研究、教书育人、学会服务、教育部教学指导委员会等担任多重身份，王世强的日常可谓事务繁复。可2021级本科生尹涵却发现，每当自己怀揣着疑问想要与老师交流时，老师总是能抽出空来答疑解惑。无论是科研上的难题，还是对人生方向的迷茫、学业规划的困惑，王老师都会耐心倾听。“想加入王老师实验室的时候，我发了邮件，比较正式一点嘛。后来王老师直接在微信上回复了我，并且让我讶异的是，他还记得我高中参加竞赛的情况。”

研究生招生夏令营后第一次单独见面时，王世强风趣幽默地给徐泽介绍了课题组的整体背景及各个方向，也简单提示了一些比较有意思的点，以及既值得做又容易上手的地方。经过四年多的博士学习，再回顾这次谈话，徐泽感慨：

“生物荧光成像实验”课程立了项。新开一门课，需要多方面筹备。学院先是引进了背景匹配的新教师李美琪。选仪器设备、安全性论证，甚至选合适的教室空间，很多细节王世强都很重视，带着李美琪一起想办法，还考察不同设备厂家的仪器，细细比照性能与性价比。

2022年秋季学期，课程正式开讲。刚刚入职就主讲一门面向高年级本科生的新课，李美琪内心也打过鼓，王世强用“行动派”思维鼓励她：“新事物有挑战性，但只要完成就是重大进展。”

结果远超于“完成”。这门课带着学生如拼乐高一样，自主搭建出一套超分辨荧光显微成像系统，在问题需求中穿插多学科知识，得到学生的普遍喜爱。相应的经验总结和理念思考，也在各高校交流中成为教学改革典型案例，广泛散播影响。

2023年，李美琪参加学校青年教师教学基本功比赛。学院也一贯重视教学，组织专题研讨会让年轻教师试讲、老教师指导。王世强在认真听讲后，用其中具体的点举例，给年轻教师们提出打磨建议。

2023年北大青年教师教学基本功比赛现场，王世强（右一）现场观摩李美琪（右三）等学院教师比赛

“王老师会告诉我如何从学生角度去组织课堂内容。刚开始正式成为教师，总是不自觉地用研究者的视角讲东西，这个惯性很容易被忽视。”李美琪说。在王世强等前辈教师的指导下，她获得第二十三届青教赛理工科类一等奖、课程思政奖、最佳教案奖、最佳教学演示奖、最受学生欢迎奖。

“大学教师，一要爱科学，二要爱学生。”王世强总是很淡然地表示，自己对教育无意识的投入和感情，得益于北大传统，“很多北大老师都是这么做的，自然而然的嘛。”从赵以炳、陈守良先生等前辈身上，他学到了宝贵的经验；学生时代浓厚的教学氛围，春雨润物般滋养着他的教育理念。

教育犹如长河，如今，他已成为传承的纽带，将沉淀的教育智慧融入每一堂课、每一次交流中。就像向水中不断投入一颗颗石子，让那份传统泛起层层涟漪。

“生理学”课程不仅被评为国家级一流本科课程，还先后被评为北京大学、北京市课程思政示范课程。生活实例、历史典故，王世强信手拈来，与专业知识熔于一炉。“上古时期鲧和大禹治水，方法不同，一堵一疏。这与微循环在关闭毛细血管网前，必须有动脉血管路支让动脉血能够流到静脉，以保证血液正常循环的原理如出一辙。”

马克思主义原理和生命科学知识，看似两个不好结合的领域，王世强操作起来却十分轻巧，他把经验总结为——不刻意而有效的表达。

徐泽对于王世强放在嘴边的这句话印象深刻。辩证法的思维方法遇上科研，也颇可以参考迁移：研究前文献阅读要做到广而深，这是全面调研；在海量信息中定位最具价值的参考，这是抓主要矛盾；实验进程中，根据具体情况调整实验方案，这是根据发展的观点灵活变通。

“教书不是目的，育人才是根本。当我们老师在教书的过程中，都以育人为目的，就达到了课程思政的初心了。”王世强说。

从一门课、一次专业的教育实践开始，培养具有创新精神、独立思考判断能力和健全人格的学生，让他们不仅能在专业领域有所建树，更能在复杂多变的社会中成为有担当、有思想的个体。

徐泽特别感动于这一点，“老师身上的那种家国情怀，在不经意间影响着我们。”

2022年，生命科学学院正式推行“去绩点化”，全院本科生课程成绩推行等级制，一时间成为高校圈关注和报道的重点。大家称赞“让学生从内卷中解放出来”的出发点、周全的前期意见调研、温和而严密的推进计划。

三年时间过去，去绩点改革推进后的变化开始有了群体性显现。学生们普遍反馈在卷绩点、卷记忆性学习上花费的时间减少，不再“被捆绑在成绩的战车上”，更多的精力释放出来，也能早早投在科研工作或兴趣所在。

“我希望你们一百多个人，每个人都能走不一样的路。”王世强在新生座谈会上，总是这么强调。从记忆知识点到理解逻辑，从寻找“标准答案”到分析问题本身并给出自己的见解，学习方式的转变会使学生们更能在人生道路上自主探索前行。

生科学生在实验课上

2018年开始，王世强开始分管学院本科生教学。他时常回忆起自己的老师陈守良教授生理学课程的场景：天气晴好，师生们一人搬一把椅子，八九人围坐在塞万提斯像前的草坪上，伴随着聊天式的轻松氛围，知识的传授和探讨就展开在这春暖花开之际。

于是，当教育部倡导中国特色的书院制培养模式时，王世强顺势而为。取“呦呦鹿鸣”之景为名，推动学院“鹿鸣书院”的建设。鹿鸣书院以专业为别，划分了六个教研室，每届本科生也相应分成六个兴趣班，期间也可以根据兴趣转班。如此一来，以兴趣方向为纽带，老师和学生有了天然的聚合点。学院全力支持班级组织各种活动。不仅有知识的传授，更有理念的碰撞、人生观的分享，耳濡目染的全方位交流正是大课堂难以企及之处。

鹿鸣书院定期举办讲座，老师们以科普的方式分享自己的科研思想。尹涵说，“前沿讲座课也好，书院的学术活动也好，我的真实感受就是能尽早地了解各个实验室的老师都在做什么，更让我们意识到，要尽早地去想，去问自己内心的兴趣。”

“书页已翻新，我们正年轻，书写我们的天地。”今年，生科迎来一百周年院庆，王世强参与了院庆歌曲《百年追寻》的作词。学院教师合唱团排练这首歌时，他也参与其中并担任了指挥。在2024年的“一二·九”爱乐传习合唱比赛上，学院师生演出了这首承载着生科人记忆的歌曲，得到甲组第一的好成绩。

从1986年入学到今天，近四十载光阴。如今，王世强已成为学院师生亲近、信赖的一位老教师。于他而言，深深耕耘教学、科研和学院发展的岁月，每一篇章皆如崭新画布。在这极富生命力的沃野上，他始终为了教育事业，传承、求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