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之于施少平是放不下的热爱，于是顺从本心，他决绝地从体制内转向成为一位职业艺术家。从早年的《莫非·卵》到近年的涂鸦绘画系列，施少平以“玩”的心态，尽情探索涵盖绘画、陶瓷、装置、影像等各类艺术形式。早期，他从低等生物开始思考人类生命的处境；随着思考边界的拓展，他的关注点逐渐从内容转向艺术本体，探讨色彩、笔触、线条等表达手法的美以及与观众的互动；在创作与思考的不断深入后，其问题意识又重新回归内容，深入社会与文化议题，希望在对传统哲学的现代审美转化中，传递其普世价值，引发观者的共鸣。不为自己设限，不断寻找新鲜的表达，用艺术的自由滋养自己灵魂的自由，施少平追求回归孩童般的自由、真实，以真性情探索艺术之“真”。其创作正如一盏灯，在复杂多变的当今社会，照亮艺术对于解放心灵之束缚、让灵魂得以逍遥的可能性。
施少平
Shi ShaoPing
创作就像一盏灯
ARTISTIC CREATION IS LIKE A LAMP
守株待兔
布面油画
285×200cm
2023
库艺术=库：今年库艺术年度学术主题是“选择真理”，您认为艺术作为承载真理的媒介，它具有怎样的可能性和局限性？
施少平=施：海德格尔说过，艺术是真理的自行置入。在我看来，选择真理，某种程度上就是听取自己的声音，明确自己真正想做什么。作为艺术家，能否触及艺术的核心，关键在于是否发自内心地喜欢。所谓“真”，在很大程度上是真性情的率性，也就差不多接近艺术最根本的所在了。
库：2010年，您在英国伦敦皇家艺术学院以“莫·非”为名做了首次个展，展览作品与您的童年密切相关，可以介绍一下您的家庭和成长经历吗？这种成长背景对您的艺术创作产生了哪些影响？
施：我父亲是生物学家，小时候我常在他的工作室接触昆虫、青蛙等动物，这启发我创作了《莫非·蜕变》《莫非·皮》等最初的作品，也在英国、法国等地的展览获得好评。我从低等生命开始思考人作为生命的价值，效果不错。但随着思考边界的拓展，我逐渐从内容转向艺术本体，即表达手法的美以及与观众的互动。现在，我又重新回归有内容的艺术，因为过于关注抽象或形式很容易脱离现实，而有内容的艺术更能传递普世价值，引发共鸣。我主要关注人类精神与文化层面，尤其是对比东西方文化后，我深感中国传统文化带来的归属感，因此现在更多以此为基点进行创作。
库：您早年为何对电影和戏剧感兴趣，并选择了戏剧学院的舞台美术专业？
施：其实，当时并没有太多深思熟虑，我原本学习油画，后来面对众多艺术门类的选择，便转向电影戏剧，考入了上海戏剧学院。舞台设计和架上绘画不同，带有文学性的思考，要塑造场景，表达氛围。起初不太适应，但随着时间积淀，它们最终成了我的创作养分。戏剧学院的课程非常细致，涵盖布景、服装、化妆，甚至建筑史、园林、雕刻等中外知识，极大地拓宽了我的视野，仿佛打开了无数扇门，未来我可以根据需要进入任何一个领域。戏剧学院还强调动手实践，制作装置、场景布置、材料使用等多方面的技能，这对我后来创作当代艺术是得天独厚的。更重要的是，戏剧表演不是孤立的艺术行为，而是需要与导演、灯光、舞美、化妆、演员，包括制作的师傅多方协调，这极大地提升了我的沟通、协调和组织能力，对我日后的艺术项目也帮助极大。
《莫非·无限涂谱》展览现场
春美术馆
2023
库：您毕业后并没有直接从事舞台美术的工作，而是从事行政方面的工作，后来又辞职，作为一个职业艺术家重新开始，是什么原因？施：当时我在学校担任学生会主席，后来恰逢干部培养，就把我分配到市委组织部。然而我最终选择辞职，因为不喜欢过于约束的环境，内心还是无法抑制对艺术的兴趣。前面提到过“真理”，真理与个人的认知水平密切相关。孩童时，一颗糖便是全部真理。每个人的“真理”也是动态和主观的，取决于当时的理解和体验。只有跟随内心，找到符合自己的道路，顺其自然，才会感觉舒服。辞职后，我回归艺术，不过行政工作的经历也对我有所帮助，锻炼了我的组织、综合、协调和沟通能力，因此，创作装置项目《莫非·卵》时，与政府、警察、民工、记者等多方协调，对我而言就驾轻就熟了。《莫非·卵》创作现场
2013
库：这些年您让自己坚持创作的内驱力是什么？在面对创作中的困难和挑战时，是什么让您一直保持对艺术的热情和探索？
施：其实，我并不觉得这些事很累或很难。对求己的事，我从不抱怨。如果做不好，那只能怪自己，接着努力去解决就行。内驱力源于个人的认知：首先，我喜欢做这件事；其次，我知道目标是什么，剩下的就是全力以赴。所有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和麻烦，只需克服即可。以前我在单位做领导，解决问题本身就是日常。人生从来不可能一帆风顺，如果以顺利为标准，那会很痛苦。如果把人生看作是不断解决问题，那每解决一个，就会觉得很有成就感，也就会乐在其中。
库：您的作品最核心想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这种问题意识随着时间、现实的改变，是否也发生过改变？施：艺术创作必然涉及对生命、人性和社会的深刻思考，也会促使观众进行反思。随着时间推移和现实变化，我关注的问题也在不断变化。早期，我关注的点在低等生命，但随着创作深入，我觉得它立意不够，观众的认知难以与作品产生深层互动，我也感到不满足。因此，我逐渐转向更广泛的社会现象和文化议题。虽然也面临着压力和困扰，但在持续探索创作的过程中，内心也会愈加宁静和坚韧。
《莫非·无限涂谱》展览现场
春美术馆
2023
库：您曾花了两年的时间调查，并用镜头记录安徽黄山十个村庄人家的日常生活，创作了作品《永不逝去的乡愁》，是什么驱使您去做这样一件影像实验作品？对您来说，实现这件作品最大的难度是什么？施：这件作品源于我参与的一个文旅项目。在当地，我偶然接触到一位村里的老年人，他提到，由于计划生育，村里人口减少，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大部分村民都是留守老人。后来我在跟这些不同的老人聊天时，就产生了强烈的愿望，我得把这些事记录下来，因为未来农村可能会经历巨大变革。我拍摄了十个村庄、约九百户人家的老人或其家属，记录他们在门前的照片。由于项目原因，这些房屋将来会被拆除，我希望将这一切永久保存。
记录的难点在于庞大的工作量，每户人家都需要找到合适的时间拍摄，并进行简短的访谈。我花了两年时间，完成了对这些村庄的采访、拍摄和文字记录。这个工作量很大，所以我在成都双年展展出时，观众也非常震撼，这个作品得出的结论是：30年后，这些村庄将无人居住。这句话计划作为作品的题目，但策展人认为它不合适，后来我将作品命名为《永不逝去的乡愁》。其实乡愁只在我们的心里，而未来这些村庄将被彻底抹去。当时，我只是单纯地想记录这一切，没有想过它的作用。所以有时候，本来并不知道真理在哪里，真理只有在作品完成后才能显现。
库：您是否认为对社会问题的反思和对社会的人文关怀，是艺术家应该承担的责任和使命？施：我在创作时并没有考虑这一点，事后作为旁观者反思，我认为艺术家在时间上的自由，会造就灵魂上的自由。当没有外界限制时，艺术家往往能够敏锐地察觉社会问题，一旦他发现某个问题有意义，便会自然而然地投入其中，进而产生社会价值。艺术家往往只是记录者，创作就像一盏灯，映照出了问题和美好，激发人们对生命的热爱。这种社会责任，有时并非艺术家主动承担，而是在创作完成后，外界对其作品的评价和解读。施：在社会角色里，艺术家有时更像是小孩。我觉得如果艺术家过于哲学化或深奥，作品往往会变得很局部，因为思考越多，格局就小了，所以有时候小孩子的东西格局大，那就是直接的表达，像涂鸦。许多艺术大家都渴望回归孩童状态，却很难实现。正如老子所说，小孩体现了自然大道和宇宙的本真，这也契合中国“道”的理念。《莫非·卵》展览现场
今日美术馆
2013
库：您的作品涉及了绘画、影像、装置和大地艺术等不同的艺术形式，能否以一些具体的作品为例，谈一谈您在选择艺术形式时的一些考量？这些不同的创作形式之间有怎样的内在联系？
施：在中国学艺术是分科的，比如国油版雕。而在一些国外艺术院校，如我去过的芬兰赫尔辛基大学等，艺术学习更像根据兴趣选择选修课，没有学科之间的明确界限。这种方式有其优势。比如我要去表达村庄，创作《永不逝去的乡愁》这样的作品，我必须选择摄像机、录音机去记录，如果我照着画画就表达不了。我做生命和环境的作品《莫非·卵》，要表现人类对环境的破坏，造成现在的沙漠、戈壁滩，我只能用行为和装置去表达。我用陶瓷创作《莫非·一刀》，因为陶瓷烧制过程中不可控的变化，能映射作品生命的凝聚，且突出了中国文化特色。有些概念适合绘画表达，比如《莫非·皮》，我用经过父亲处理后不会腐烂的蛙皮，将其贴于画布上，以艺术赋予死亡新的意义。还有《莫非·雨雪》，在10月份出太阳的时候，让一栋老式徽派建筑的两个天井，一侧下雨，一侧下雪。这些跟我学舞美也有关，玻璃、石头、布、纸都可以成为媒介，哪个能贴切、透彻地表达，就使用哪个。
莫非·卵
桑科草原现场
2013
莫非·卵
雅丹地貌现场
2013
库：“莫非”是您延续已久的创作母题，您能否阐释一下这个主题的内涵？这个主题和您的生命感受有何内在关联？施：“莫非”源于观众对我作品的困惑，许多人感到莫名其妙、似是而非。话说回来，这是一个很好的状态，把一个作品的过程留下来，这才是最迷人的。生命的意义在于过程，从生到死的两点是一样的，但是区别就在过程。如同肖像画，如果仅仅是对照片的机械还原，中间所有创作努力都消失了，就变成无法阅读的书的“封面”。因此，我避免传统再现，而是在绘画中呈现清晰可见的笔触与色块，使作品如同一本值得深读的书。“莫非”还象征对传统的质疑，以及不确定性，而当代艺术的魅力就在于此。例如，《莫非·卵》的陶瓷材质颠覆了人们对“卵”的固有认知，它并非真正的卵，而是一个符号，促使观众思考这个概念。而《莫非·一刀》也很难被归类为绘画、雕塑或陶瓷，所以有意思。因此，我始终在创作中追求过程的开放性与不确定性。
莫非·卵
黑戈壁现场
2013
库：您的艺术装置《莫非·卵》将三千颗瓷卵置于自然环境中予以呈现，“卵”这一概念背后有什么思考？您的创作动机是什么？施：“卵”象征生命。生命与环境相互依托，缺一不可，正如病人与医生的相互需要。三千颗卵，源自佛教“三千世界”之说，泛指所有的生命。正如《莫非·一刀》，与道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思想相通，一即万物，一即无限。库：《莫非·卵》曾在五个不同的地方呈现，这些地点是如何确定的？在不同的环境中，这件作品也呈现出非常不同的形态，对于最终的呈现您会做哪些预设或者是思考？施：《莫非·卵》要表达生命的概念。海洋是生命的起源，之后生命逐步向高处迁移，经历沙漠、戈壁等极端环境，也就是生命会经历自然的、人为的、恶劣环境等体验过程。我沿着这些痕迹，选择不同的地点，也赋予了不同的意义这件作品不是简单摆放，因为大人和小孩做事的出发点不同，大人是有指向性的。就像小孩的画，跟我的涂鸦作品，也肯定不一样。我们不是要画得像小孩，而是要像小孩这样去画画，这种真实率性的状态很迷人。我追求的是“深入浅出”，作品看似轻松直观，背后却凝聚大量考察与思考。例如，为了《莫非·卵》的选址，我在三个月内考察全国多地，最终确定敦煌的沙漠、戈壁、雅丹地貌，以及甘南桑科草原等地。每到一地，我都能迅速与当地政府谈妥，确保项目落地。2013年，《莫非·卵》被Designboom 设计邦网站评为全球Top10大型装置。虽然整个创作过程是充满挑战的，卵被海水冲掉，被沙漠掩埋，要去挖，我们也都记录了视频。但是这个体验过程很迷人，很有意思。
黔驴技穷
布面油画
80×100cm
2023
回到童真的
率性与自由
RETURN TO THE INNOCENCE,
SPONTANEITY, AND FREEDOM
OF CHILDHOOD
库：涂鸦艺术兴起于上世纪60年代纽约街头文化，天然就与自由，民主这些精神紧密相连，自诞生起便是对主流文化的一种反叛。您选择以涂鸦的形式进行绘画创作，是出于对涂鸦所蕴含的自由表达特质和叛逆精神的认同和追求吗？施：涂鸦本质上是一种回归——回到童真的率性与自由。齐白石、毕加索晚年的作品都呈现出孩童般的纯真，这是创作沉淀后的自然回归，也符合我的艺术追求。所谓的“叛逆”精神其实是回归真实。人一生都戴着面具，遮遮掩掩，真正的率性就往往被误解为叛逆。艺术史上也是如此，杜尚的《泉》模糊了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推动艺术松绑，而涂鸦正是在这一松绑之后，以自由的方式展开表达。
盲人摸象
施：涂鸦以直观、醒目的方式表达个性与创造力，能直接触动人心。然而，现实中，人们受制于各种规训，逐渐失去率性表达的勇气。因此，面对这种率性的表达，有人会感到不安甚至抗拒。其实，每个人内心都渴望自由，只是长期被束缚而封闭了这种本能。而艺术家始终处于自由的状态，并追求本真，因此对这类作品就格外喜欢。骑虎难下
布面油画
80×100cm
2023
库：2023年您的个展“莫非·无限涂谱”中，展出了以《盲人摸象》《守株待兔》等古代寓言为题材的新作，为什么会想在今天来重新演绎这些题材？用涂鸦这种当代艺术形式表达这些题材时，您有哪些思考和感受？施：这些寓言伴随我们成长，蕴含深刻智慧，随着我们长大，越来越能体会其现实意义。然而，在日常琐事中，人们往往淡忘这些故事。我希望通过涂鸦的直观表达，以现代审美赋予传统哲学新的生命，让观众重新思考其中的智慧。比如《盲人摸象》，每个人的认知都受限于自身视角，争论往往源于这些局限，如果能换位思考，便能看到更完整的事实。《骑虎难下》《守株待兔》《农夫与蛇》《黔驴技穷》等故事同样与现实息息相关。许多人成年后不再关注这些寓言，认为太简单，而我正是用简单的方式，让他们重新感受到其中的深刻意义。东郭先生
布面丙烯
563×265cm
2022
库：美学家莱辛认为，文学用前后连贯的上下文展现时间，而绘画只能在二维的空间中定格最具想象力的瞬间。您在将故事文本转化为图像时，如何思考这种时间和空间的转换？
施：这与我的舞美背景密切相关。在舞台上，可以展现一天、一年，甚至跨越古今，关键在于符号的运用。比如墙上挂着斗笠，旁边站着一个人，可能暗示他是农民，如果斗笠换成宝剑，人物的身份便可能转变为勇士。这与蒙太奇手法类似，让故事与空间在观众脑海中直接自由切换。符号的魅力在于激发联想，因此我擅长在一张画布上构建完整的叙事，让画面本身讲述故事。
渔夫系列
布面油画
60×50cm
2022
库：《渔夫系列》是您最新的一个系列，画面中渔夫、鸟、船等等这些核心元素，在不同的场景中构成了不同的画面，为什么会创作这样一个系列？施：渔夫离不开船、鸬鹚、渔网、鱼叉，都是捕鱼的必需品这些元素。中国有渔樵文化，古代文人的精髓就是渔樵耕种，这反映出，人到最后其实都迷恋物我两忘的逍遥境界，这也是我创作《莫非·逍遥游》的初衷。与世无争，就像渔夫，垂钓于乡野，这是文人士大夫的归属。隐居生活是对现实世界的逃避，也是超脱。我很向往这种生活，并通过作品表达对人生境遇的思考。《渔夫系列》还隐藏着更深的思考，就是人无法真正逃离现实。渔夫还得捕鱼谋生，但他能在“不得不”为之中找到乐趣，化无奈为逍遥。这种主客体的转换，关乎人如何看待事物，找到生活的滋味。
1968 年出生于江西吉安，1995 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专业，现生活创作于上海。个人首度大型个展《莫非》于 2010年在英国伦敦皇家艺术学院举办，次年赴巴黎 Espace Commines 空间举办《莫非·皮》2011 年新作个展。2012 年施少平历时一年于景德镇试验，并创作实心瓷概念作品《莫非·卵》与《莫非·一刀》。除国内外诸多个展群展外，施少平的架上、材料及实心瓷作品也亮相于各大艺术博览会，如上海当代、艺术北京、韩国首尔国际艺术博览会、新加坡 Art Stage 艺术博览会等。
◎《2024年度主题·选择真理》施少平个案研究文献图书内页版面
*Copyright © KUART.All Rights Reserved.“2024年度主题·选择真理”专题策划内容由《库艺术》KUART原创，任何单位及个人未经允许，不得擅自转载，否则权利人将根据知识产权法追究法律责任。
其它更多内容
工作坊即将启动
Rediscovering Color, Transcending Oneself
导师阵容：
马树青、英格丽·弗洛斯（德）、黄拱烘（德）
举办时间：
2025年3月29日—9月
授课方式：
线上理论教学 + 线下实践创作 + 跟踪创作点评
线下授课地点：
北京
课程亮点：
从绘画观念、色彩理论到个体独立创作，体系化的课程设计，助力成员全面提升艺术创作能力。
全阶段成员权益：
- 参加本期工作坊举办的线上成果展，展示个人作品；
- 参选“色彩绘画”年度主题展览，获得更多展出机会；
- 获得由库艺术教育与“色彩绘画”研究中心共同颁发的结业证书；
- 优先获得现场参与《库艺术》举办学术主题论坛活动的现场席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