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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时间3月14日,弗吉尼亚州共和党众议员赖利·穆尔 (Riley Moore) 提出了一项法案,旨在禁止中国公民获得美国学生签证或交流访问项目的签证。另有五名共和党人共同提出了这项议案。该法案不太可能获得通过,但挑衅的意味明显。可以预见,在特朗普第二任期内,还将出现更多针对中国学生的敌对政策和言论。
1. 特朗普阵营裂痕已现
特朗普的“让美国再次伟大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MAGA运动,自2016年大选的崛起、到2024年的卷土重来,带来是一种全新的美国政治运营方式。
在政治结构上,我们可以说特朗普式政治风格代表了的是“个人政治”的崛起,更依赖个人魅力和民粹动员,而非传统的党派机器运作。“个人政治”的崛起代替的是“党派政治”的式微,在过去一个世纪,是党派机器,而非个体政客,才是在美国政治权力交替的决定者。特朗普颠覆并且瓦解了党派内部的建制派长老对共和党政治的掌控。如今特朗普的拥趸很多不再认为自己是忠实的“共和党员”,而是忠实的“川粉”,他们支持的是特朗普这个人代表的立场,而非共和党这个党派代表的立场。所以特朗普运动无疑是对美国即有政治体制的挑战和瓦解。
尽管特朗普的MAGA阵营,在外界看来(尤其是那些倾向于清一色反对特朗普所有政策的美国主流媒体眼中)是一个统一的、席卷美国政治的力量,但实际上,它的内部矛盾重重,充满了分裂与抗衡。
特朗普运动的巨大力量,来自于它能够巧妙地同时结合了美国草根民粹和科技自由派,这两群势力碰巧同时厌恶在过去十年掌握着美国内部文化和经济话语权的左翼民主党建制力量。这两股MAGA内部的倾向,虽然可以达成同盟,一起抵抗主流美国媒体、好莱坞和精英学术机构的集体左倾,然而它们在很多具体政策问题上的立场却并不趋于统一,这是MAGA内部更深层次的潜在裂痕。
在特朗普入驻白宫之际,我们已经看到这种潜在裂痕在这五十多天里,发展成了一场明面上的内战。
2. MAGA内战第一炮
MAGA 运动内部的首次重大分裂,有关H-1B 海外高技能工作签证的政策分歧。我认为通过观察这场“内战”我们可以看到特朗普阵营中支持经济保护民族主义的民粹派和支持全球自由市场的科技派之间根深蒂固的隔阂。这两种倾向在特朗普竞选期间能够结成盟友,但是最终MAGA运动的灵魂无法同时满足它们的诉求,在未来它们会在更多的问题上产生无法调和的矛盾。
这场有关H-1B工作签证分歧的争议双方代表人物分别是特朗普身边两位重要人物:马斯克(Elon Musk)与班农(Steve Bannon)。
H-1B签证是一项旨在允许美国企业从海外雇佣临时技术工人的签证计划——重点在于“技术”二字,每年约有 65,000 个 H-1B 签证发放,其中多数持有者来自印度和中国。硅谷美国各大科技公司对这一签证项目青睐有加,因为它允许他们聘请受过高等教育、技术精湛的工程师,同时支付的薪资往往低于本土员工的水平。接近70%的H-1B签证发放给从事科技有关的外国员工。
在圣诞节前夕,马斯克的社交媒体平台X(前推特)上爆发了这场有关H-1B签证的争论。有一些特朗普阵营中的民粹右翼评论员开始批评特朗普人工智能政治顾问有关移民的政治立场,宣称支持更多技术工种来美国给科技公司打工违背了“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政策,因为这些工作应该属于美国公民而非外国人,并开始呼吁减少技术类工作签证的发放,而非扩张这项签证计划。
马斯克对战班农的引线,自此引燃。圣诞节当天,马斯克本人在X上加入这场辩论,他写道:“优秀的工程人才一直短缺。这是硅谷的根本限制因素。”并直言:“我能在美国建立 SpaceX、特斯拉,还有数百家让美国更强大的公司,靠的正是 H-1B 签证。”
另一位MAGA运动中重要的科技派、2024大选共和党初选中候选人之一拉马斯瓦米(Vivek Ramaswamy)随即将这场辩论上升到了他对美国文化的批评。他说:“我们的美国文化崇尚崇尚平庸而非卓越”,美国之所以需要外国工程师,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 20 世纪 90 年代的情景喜剧,当时美国偏爱缺脑子的运动员和舞会皇后,而不是勤奋好学的“数学奥林匹克冠军”和好学生。这种错误的无脑美式文化崇拜导致美国“无法培养出最好的工程师“。
这群MAGA硅谷科技派支持自由市场竞争,他们对MAGA的理解是,美国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其开放的移民政策,能够吸引全球顶尖人才。
我们先放下旗帜鲜明的持有经济保护主义民粹立场的班农不谈,在MAGA内部,对这项提议持善意批评立场的包括硅谷律师沙纳汉(Nicole Shanahan),她曾是小罗伯特肯尼迪(Robert F. Kennedy Jr.)的副总统竞选搭档,同时也是谷歌联合创始人谢尔盖·布林(Sergey Brin)的前妻。她随即在 X 上发文称:“H-1B 签证体系,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承认,实际上鼓励人们来到美国,在科技巨头手下做苦力,承担本土工人不愿接受的低薪重活。”她认为,该计划亟待改革。
另一位反对者是 Thiel Capital 管理总监埃里克·温斯坦(Eric Weinstein),他从劳工权益角度提出批评。他在 X 上表示,H-1B 签证的初衷是“削弱美国工人的谈判能力,使他们在薪资谈判中被迫接受更低工资。这本质上是一个工资操控计划。”
真正重磅的反对声音,来自以班农为代表的主张经济民族主义的民粹国家主义者。班农是特朗普 2016 年总统大选胜利的重要策划者,并在特朗普首个任期内担任白宫首席战略师。他代表的民粹派对MAGA的理解和科技派不同,他强调美国想要再次伟大,必须优先保护本土工人和本土技工工种,不管是被非法移民抢夺的低级工种,还是被合法移民抢夺的高级工种,因此他反对包括高技术人才在内的移民涌入,那些大量涌入美国的印度软件工程师正在压低本土劳工的工资,恶意扭曲市场。
3. 政策争论升级为种族攻击
班农在一月初接受意大利《晚邮报》(Corriere Della Sera)采访时表示,他会竭尽全力将马斯克踢出白宫,不让他拥有任何特殊权限,马斯克顶多是一个普通人,并宣称:“他是一个真正的邪恶之人。阻止他,已经成为我的个人使命。” 班农还对马斯克在特朗普政府中的深度政治参与提出质疑,认为这位科技亿万富翁不应在美国政治中发挥过大影响力,他在采访中甚至直言:“他应该回到南非去。”这指向了特朗普阵营中具有影响力的两位顾问之间无法调和的裂痕。
围绕移民政策的分歧本属于正常政治讨论范畴,但是班农公开宣称马斯克应该滚回南非,这赤裸裸地反应了一种超出政策分歧的美国本土主义民粹派对移民的敌意。从班农的言论和X上其他MAGA民粹派的发言中也看得出,在这场支持劳工权益的经济保护主义者对抗信奉自由市场的科技精英的辩论中:MAGA民粹派的诉求不仅仅是代表本土工人阶级希望限制外来竞争,单纯基于经济立场反对开放移民;民粹派中还鱼龙混杂地掺带了大量的种族攻击和对外国人的敌意,认为美国不应该是一个移民国家;而有一撮极右翼的民粹主义者也在公开抨击开放移民政策的同时试图塑造“白人至上”的政治身份。
这场H-1B纠纷的导火索不仅仅有关特朗普顾问的开放移民政策立场,也有关一位顾问的种族。特朗普任命的人工智能顾问斯里拉姆·克里希南(Sriram Krishnan)是一名印度裔美国移民,他被任命后呼吁取消绿卡配额限制,随即引发激烈反弹,不仅仅针对他的政策,还针对他的种族。
前特朗普亲信、极右翼人士劳拉·卢默(Laura Loomer)率先发难,不但攻击克里希南的移民政策,还直接攻击他的印度血统。卢默在X上写道:“我们的国家是由欧洲白人建立的,不是印度的‘第三世界入侵者’。”
MAGA阵营中有一群极右翼民粹派认为,美国国家是白人建立的,不能让印度人和阿拉伯人涌入美国,抢走美国白人的工作,压低美国白人的工资。这些种族主义言论在 X 上迅速发酵,马斯克对此予以强烈谴责,怒斥这些人是“可鄙的蠢货”和“充满仇恨、毫无悔意的种族主义者”。
4. 签证替代方案?仍有争议
2月25日,特朗普表示美国将向富裕外国人出售一张“金卡”(Gold Card),赋予持有人在美居住和工作的权利,并提供通往公民身份的途径,售价为500万美元。商务部长霍华德·鲁特尼克(Howard Lutnick)站在特朗普身旁,称该计划将取代现有的EB-5投资移民签证。此前,EB-5签证允许外国投资者向美国创造就业的项目注资,并以此申请移民美国。“金卡”签证将取代现行的EB-5投资移民签证。
EB-5签证自1990年代设立以来,要求申请者至少投资100万美元(在贫困地区最低可降至50万美元)并创造至少10个就业机会。然而,该计划长期受到被中国滥用的担忧。传统基金会(Heritage Foundation)的移民政策专家洛拉·里斯(Lora Ries)指出,EB-5签证存在虚假就业创造、伪造项目和庞氏骗局等欺诈行为,在2012年至2018年间,近80%的EB-5签证都发放给了中国投资者,且多数积压申请者为中国公民。
在上周的《周日晨间期货》(Sunday Morning Futures)节目上,特朗普再次推广该计划,他表示,这一签证将为科技公司提供获取高端人才的途径。“苹果等公司无法留住那些从顶尖大学毕业的人才,他们被迫离开美国。但现在,他们可以购买‘金卡’,并利用它来雇佣这些顶尖学生。”他补充道,“许多公司会购买‘金卡’,如果我们卖出大量‘金卡’,那将是一笔巨款。”特朗普甚至将其形容为“加强版绿卡”(green card on steroids)。
虽然特朗普宣称,他不需要国会批准即可推出“金卡”移民计划,然而移民政策专家及部分共和党议员对此表示怀疑,认为总统无法单独实施该计划。美国移民律师协会政府关系主管德海尼(Shev Dalal-Dheini)表示,任何新签证类别的设立必须通过国会立法,他还指出,EB-5计划不仅要求申请者缴税,还要求他们投资美国社区并创造就业,而特朗普的“金卡”似乎只是单纯的政府收入来源。“金卡”计划是否会带来与EB-5类似的经济贡献仍存疑。
反对移民的智库NumbersUSA的研究负责人埃里克鲁阿克(Eric Ruark)表示,该计划细节尚不明确,并指出“显然,总统无法在没有国会的情况下实施这一计划。”他说:“你不能仅凭行政命令更改绿卡的法定配额。”
右翼智库卡托研究所(Cato Institute)的戴维·比尔(David Bier)认为,特朗普可能利用总统的“假释权”(parole authority)为支付500万美元的外国人提供短期合法居留权。但比尔指出,“绿卡的权利”和公民身份的路径必须通过正式绿卡获得,而“金卡”计划的法律效力存疑。他认为:“富裕人士可能不愿支付500万美元购买一个法律地位不明确、随时可能被取消的身份。”
在国会内,特朗普阵营内的议员也多数对该移民计划存疑。参议员乔什·霍利(Josh Hawley)表示,他尚未听说关于“金卡”计划的立法讨论。参议员里克·斯科特(Rick Scott)表示,他不确定特朗普是否能绕过国会推行该计划,但“如果特朗普可以单独实施,我会感到惊讶。”参议员兰德·保罗(Rand Paul)则警告,不应完全取消EB-5计划,而应在其基础上增加“金卡”计划,因为EB-5“对美国有益”。
无论如何,“金卡”计划是否需要通过国会,是否能够通过国会仍不确定。但我们可以看到的是,特朗普阵营内部在移民问题上出现了极大的分歧,乃至于每一个新计划的提出和推行几乎都会在内部激起分裂。
5. 俄乌问题激化MAGA内战
对移民态度的分歧,进一步体现到特朗普政府的外交政策上。美国众议院共和党人于当地时间3月14日提出一项法案,以国家安全为由,禁止中国公民获得学生签证。
一直以来,共和党都是全面禁止中国学生入境美国的主要倡导者。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内的2020年,他就曾签署命令取消了1000多名被视为“高风险研究生和研究学者”的中国公民的签证。
在特朗普阵营中,最被普遍接受的观点就是“中国是美国最大的敌人,也是美国唯一的对手”,这种认知在他的第二任期中也得到了延续。可以说,一整个特朗普外交政策就是要把一切资源整合到对付中国上,不要浪费时间在欧洲、在中东、在巴尔干。中国之所以至今为止暂时还无法成为对美国地位构成战略性威胁的角色,根本原因在于中国无法在能源和粮食上实现自给自足,这意味着中国很难进入一场长期而复杂的战争。然而只要中国与俄罗斯站到一起,这两个问题就不再成为问题。
在特朗普阵营内部,那些支持特朗普展现亲俄态度的人,他们归根结底想要解决的问题是“美国应该如何制衡中国”,最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拉拢俄罗斯。他们相信,美国与俄罗斯之间没有本质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美国可以把俄罗斯视为刺激对手,而非如中国般的头号威胁。那么让俄罗斯回到谈判桌,向俄罗斯释放某种善意的信号,才能够让俄罗斯离开中国。
相应的,特朗普阵营内部也存在着一股相当可观的质疑声音:姑息一个具有扩张性帝国野心的领导人是否合理?这会不会是类似二战的绥靖政策?他们认为,只要给俄罗斯提供合理性,那就是为侵略者辩护,那就是希特勒行为。但这种以善恶标准评判国际关系的道德准则,支撑了美国近70年的反法西斯范式正在被更直接的国家利益松动,这种转变让这些习惯了自诩正义以善斗恶的人们更加不安。
如今的特朗普阵营还维持表面团结,他们一起呐喊着“美国优先”的口号。但它既可以代表“我们是世界霸主”,也可以代表“我们自己管好自己”。这种根本性的史观分歧,决定了美国将采取何种历史框架来看待当今美国的国际地位,反映到眼下最瞩目的外交议题上就是——美国应该对俄罗斯采取何种态度,美国是否应该将对抗俄罗斯视为自身全球战略的一部分。
一部分特朗普阵营仍然信奉二战史观、冷战史观,将美国视为自由主义灯塔,他们相信自己是良善的代表,是世界的道德核心,而他们的敌人是邪恶的法西斯。这意味着美国会倾向维护冷战后现存的全球秩序,加强国防投入,巩固美国的领导地位,也会继续干涉乌克兰事务释放影响力。
另一部分特朗普阵营则遵循着一战史观,或者称为19世纪史观,他们认同这个世界由很多国家组成,美国只是其中一个比较强大的国家,他们要做的只是保证权力平衡,而非争取霸权。对他们来说,减少对全球事务的干涉、减少不必要的海外承诺,专注于发展自身从而让美国更强大、更富裕,才能更好地制衡中国。
6. MAGA未来走向何方?
就此我们可以看到,MAGA内战的核心问题早已超出了签证政策,它揭示了特朗普阵营MAGA 运动内部更深层次的无法调和的裂痕。参与这场风波虽然大致可以被分成两股势力,但是它们内部也并不完全统一,不是每一个民粹派都是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者,也不是每一个支持自由市场竞争的科技派都支持马斯克在特朗普政府的深度参与。
在我看来,我们可以从四个不同的角度来观察特朗普阵营内部的分歧。
首先是马斯克代表的科技精英和班农代表的经济民族主义者之间的较量——这两方对于“MAGA”的含义有着截然相反的理解,马斯克认为美国的伟大,在于他开放创新的科技精神,班农认为美国的伟大,在于他能把美国公民放在绝对优先的地位。
其次是自由市场和保护主义这两套经济意识形态之间的抗衡,科技精英倾向于捍卫全球贸易,反对关税,反对和美国的贸易盟友之间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重商主义态度,而扎根于工人阶级的民粹派则希望限制外来竞争。
然后,几乎会出现在每一场MAGA公开辩论中的分歧,就是移民国家观和白人至上身份的不可调和。特朗普阵营不但是一个多种族多族裔的多元化联盟,然而它又同时是白人至上主义者的大本营,后者带着根深蒂固的偏见排斥前者,不管这群人数量多少,Ta们都是特朗普运动中嘹亮的一股声音。
最后,则是特朗普阵营内部国家史观的本质差异,一方是以善恶论成败的二战史观,一方则是彻底颠覆美国道德身份更关注本土、更着眼自身的一战史观。
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些阵营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最终哪个阵营能在MAGA 运动中占据上风,仍然悬而未决。但我们几乎可以确定的是,特朗普身边最亲信的那几股势力一定会在未来其他政策问题上爆发同样激烈的内战,因为Ta们之间的矛盾并不出于简单的政策不合,而是更深层次的利益和世界观冲突。
仲树 | 作者
西多士 |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