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阶梯。梁淑怡|插画
那个夏天结束时,妈妈带了我们三个孩子回上海,又是搭船去的。晚上站在甲板上,看到海上的月亮从天际一直到船边,波浪上闪着金银色共舞的光条,使得天上的小星星也变得比较模糊。暖暖的微风吹过来,我想着:
天啊,这个世界怎么会如此美啊!可惜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就在那个时候,后面无声地来了一个人,一只臂膀环绕着我的背,一只手停在我右边,碰着我的右手并握住了栏杆。我从左边感觉到一个温暖的身体,一个头轻轻地碰到我头的左边。我转过来,看到一个男孩子的脸,十四五岁,帅得不得了,全金的头发,善良的眼睛往前看,也是被那金银色共舞的波浪迷住了,没有说话。我也默默地融入他右膀的环抱,无言地享受海上月光突然画出來的美丽时刻。
第二天在餐厅里,我看到他坐在船长的桌子那边。妈妈说他是船长的儿子,名为John Bell。 也加了一句: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体面的男孩子。
哇!连妈妈在整个德国都没见过如此英俊的少年!!这可让我开心至极。但没有告诉她昨晚海面月光下那段亲切的相遇。那天晚上我回到甲板同一个地方等着。果然,他也来了。我们再一次度过了宁静美妙的相处,无言地分享我俩当时最爱的海上闪动的宁静与美,默默地接受微风夜晚的祝福。一辈子不能忘的共享,多么难得,多么珍贵。
那时,我是一个处于teenager的少女。虽然完全拒绝了十二岁以后那种笨大人的思维和行为,但心底深处的确发现了一种新的意识在萌芽中:“他”,即我生命里新出现的另一个亲切的生命,本来生活之外的一位新来的人。这是我过去十二年多孤单却快乐的生命中从来没体验过的;是从上海以来的日子,十三岁左右开始逐渐增加的一种新的感觉:现在我除了自己以外,在世界上还有一位时常占据心情的“他”。
台湾暑假以后的那一年,1948年的暑假,这个“他” 又更强地显现了。
因为我在马克谛耶女中,初二数学还是不及格,妈妈暑假带了我们三个孩子到她以前跟爸爸爱去的牯岭度假,并在那儿的公共游泳池认识了一位英国圣公会的神父,阿普尔顿神父(Father Appleton),并有幸请他到我们在牯岭租的家里,帮我补习数学。于是这位年轻的神父变成全家的朋友。他不会说中文,我们都试着与他讲英文。功课之外,我们也时常一起到牯岭山上散步,边走边聊。一开始他和妈妈一直讲大人的事。但他和我讲的是比较形而上、偏向音乐等艺术性话题。渐渐地,我们两个喜欢走在其他人前面领路,探索以前没看过的新区域——在那座美丽山脉的不同角落和缝隙中,隐藏着许多令人叹为观止且大为惊喜的胜景。我们在前面探索领路,找到了特别美的地方就回来邀大家过来看,一起慢慢分享。
记得有一次,我们走进了一个没有人去过的神秘区域。高高大大的树都不见了,我们面前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座一座圆圆毛毛的小山,像一堆草皮做的巨大的绿馒头。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地质现象。这些软丘一个一个地站在那里,好像在等着什么似的,非常特别。我们两人同时被这悦心的奇迹所感动,不知不觉地拉起了彼此的手。他稍微弯了下来低声对我说,像个秘密——
好美啊,这种没见过的地方!时间到了,我好希望能在这个美景里往生。
我极度感动,握着他的手,用充满着含蓄的爱和敬畏也低声地回答:
是啊,我将来也是要回到这里往生的!
就这样,两人在那里选出了心里想合葬的美景。就这样,这奇迹般无比美丽安静的圣地就成为了我们的秘密,再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回去以后,这个美梦也就锁成了我俩关系的一个要点。
后来一个晴朗的下午,我们在前面探险又把家人忘在后面。我们看到了一座高高的哥特式大教堂。阿普尔顿神父说他想先进去给圣母报到。我没明白神父预备如何跟圣母沟通,就独自在外面等着。等了很久,他还没出来,我就悄悄地把那教堂重重的大门推开,无声地溜了进去。哇!一进去就发现里面好像比外面更高更空旷。没有人在,大大长长的玻璃窗户都有精致的彩色图案,阳光斜斜地射进来罩住了跪在地上祈祷中、看起来小小的神父。他双手合十,两眼往上攀望着我看不见的圣母,好像从心底奉上所有的深爱和敬畏,如泉涌出灌溉一切。他微动的嘴唇吟诵着和圣母私下的对话。被阳光照亮的小小身影,单独地跪在教堂前那一块冰冷的空地上,全身被教堂窗户射进的彩色阳光包裹,对神的崇敬与归属的信心,都在焕发与圣母合一的圣状。我小小的心灵被这庞大无比的圣爱震撼,立刻感觉自己不应该在那儿偷看。那是一种失礼,冒犯了正在进行的神圣且私密的时空。于是我又悄悄地溜了出去,回到户外,回到在微风中茂盛且摇摆的树木中。
走吧,走吧,快快回家吧。大自然似乎在对我低声地提醒。
嗯,我十四岁了,会找到回家的路的,在我们清秀的山里不会迷路的。
于是我一个人走回我们下午过来的那条山径。但我这一辈子都是个方向白痴。如果走回刚走过来的路,即使是同一条路,只要方向相反,我就认不出那是同一条路。不像小女儿徐璧(Beatrice Mattaway-Boepple),这个孩子经过的任何一条路,不管在什么方向,白天还是夜里,对她来说毫无疑问就是那一条路。我们一起旅行的时候,她的这种能力每次都会使我敬佩至极。但是对我来说,所有的视觉经验一旦换了方向或者光源,就会变成全新的、以前没体会过的经验。
那天下午我心里充满着羡慕的爱、敬畏,还有一种奇怪的难以消除的欲望,不敢想但心底好像出现了一种自私的欲念:似乎想从圣母的拥抱中将神父夺过来。一边在走路,一边在责怪自己怀着心灵中从来不该面对的、不应该有的愿望。我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走着,夕阳也慢慢地下山了,剩下来的山径从白色逐渐地暗了下来,我终于发现自己真的不认识路了。迷路了。一个人走到完全不知何处,也不知道阿普尔顿神父在哪里。我想,家人会开始着急了吧。那时牯岭户外还没有设路灯,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知道自己在山径的一条路上,但不知道那条路会到哪里去。我在想神父,想到我们所爱的贝多芬《第六交响曲:田园》中森林的声音就开始轻轻地用口哨吹出前面的一段。
贝多芬《第六交响曲》乐谱片段。资料图
在这些开始想睡觉的树林下,我吹着轻轻的口哨,发出我们两个最爱的音乐(我吹唱着的是乐谱最上面那一栏的旋律)。就这样,我吹着唱着,把贝多芬心灵中森林的高音旋律和牯岭的呼吸合而为一,同时慢慢地往前——不知哪里——走着。这样心里就一点儿都不害怕了。那时好多的爱——热爱大自然、又高又老的树木、贝多芬、神父——都从自己那满满的心里涌了出来。至美(extreme beauty)和大爱——虽然当时心里那个偷偷摸摸的欲望,使得自己都害羞起来,但更大的审美享受淹没了羞耻感,并充满我十四岁少女的心灵,照亮了那黑暗的行路。时间就这样地不见了。与其说我在走路,不如说我醉迷地往前飘浮,迈进了一种新感情的探险。不知多久之后,我隐隐地听到那一段(此乐谱最底下那栏的旋律),出现了我那口哨旋律吹出的二重旋律。哇!黑暗的森林里面,两个旋律合而为一了!这样,高音和低音的旋律互相配合着实现了贝多芬的交响曲中美丽难忘的那段。
它也让我们两个被黑夜分开的心灵集合了。我们继续合唱,两个人走得越来越近,直到“他”完整地站在我的面前,非常非常近,两人几乎碰到了。我抬头往上看,他低了头往我看。我想到电影里,如果到了这种镜头,就应该是亲吻的时候了。我们听着彼此的呼吸,闭上了眼睛。我惊喜得快昏倒了,不敢动,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温暖——甚至将暴热——的感觉里。在那一段完全静止的永恒瞬间,两人清楚地听到各自的心跳,都被灵魂的某些困扰绑住了不能动。终于,他握起了我的手,说:
啊!好开心终于找到了你。 本来以为你会在教堂那儿等我。现在让我尽快带你回家。
暑假还没结束的时候,妈妈命令我下山到九江牯岭机场搭飞机先飞回上海,准备学校的数学补考。当然,我心里完全反对离开神父,但是妈妈坚持送我回上海,叫了一顶两人抬的轿子,把我送到了山下的机场。 到了那儿,他们的人员说:
客满——没有位子啦。
我好开心,马上回复:
好的,那我就再上山回家吧。
他们却说:
等等,小姐。您愿意的话,就来坐在前面的驾驶舱,跟飞行员一起开飞机耶!
哦?真的可能有这种奇妙的好事儿吗?如果我当时还是二战时代歌乐山的小虎,就会立刻同意,开心地爬上驾驶舱,坐在一个真的大飞机的驾驶区!整个世界再也没有比这更棒的事情了!但是我那新少女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他”——阿普尔顿神父——那时的小虎,是已经看过恋爱电影的少女了。
虽然口袋里没有一块钱再雇个轿子把我抬回牯岭,可我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愉快。于是马上兴奋地扛上自己的箱子,一步一步开心地爬上那几公里长的山径阶梯。至少有一两千个阶梯吧,可能像从沙坪坝南开中学爬回歌乐山家里那样多,花了愉快的五六个钟头爬完那些“爱的阶梯”,回到山上的秘密伙伴——我的数学教师身边,继续准备将延期的补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