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杨素秋。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是西安一位普通的大学老师,平时和学生们讲讲文学和美学,比起「老师」,和我亲近的学生们都更喜欢直接喊我「素秋」。2020年,我有了一个机会,去我们西安市碑林区文旅局挂职一年。
依照我在高校的职称,我要去上任的对应职位是副局长,这下好了,我从「素秋」摇身一变成了「杨局」。
刚到岗的第一个月,我很忙乱,也出过一些洋相。我不知道我们文旅局和财政局、投资合作局之间的地位,孰轻孰重。之前,我对我们国家运转机制全部的知识就来自于一些书籍,可真去挂职了,我发现自己的知识漏洞很多,我不知道街道和社区和我们局的关系如何,更不知道一个街道的文化站归不归我们管,再具体到人大、政协开会怎样协商的,各个部门如何响应和协调,我都不太了解。
有一次开人大第几次会议,主席台说「请举手表决!」我举高了手,一看四周,都没超过一半儿。我还纳闷儿呢,怎么都这么有个性的,旁边一位局长压低声音喊我,说:杨局,杨局!你别举,咱们不是人大代表,都不能举,只能旁听!
其实我很糊涂,但无论我多么糊涂,周围的人还是对我毕恭毕敬喊我局长。久而久之,人的心态就会发生变化。我的工作中有时候需要去演讲和揭幕,拍照片的时候我就会被安排到中间去。我后来看到图文报道的时候还有点自得。在习惯了这种「放在中间」后,有一次我因为副局长的身份比人家差了半格,没人介绍我,我又感到轻微的失落。因为被簇拥而自得,因为差半格而失落,这是我挂职初期很重要的体验,我原本以为自己完全不在意权力,但在深夜里咀嚼这些复杂的滋味,我清晰地看到自我的变异。这些虚荣和欲念的蘑菇是如何滋生起来的,我必须将它们清除掉。
再后来,我接到了筹备碑林区图书馆的任务,和刚刚任命的宁馆长搭班,我主要负责选书。
有人可能很疑惑,你一个副局长,怎么越殂代疱去管选书的事儿?这是因为,碑林区以前没有图书馆,所以就没有馆员,刚刚任命了一个馆长,又不是这方面的专业,只有由我来帮忙。
项目立项之初,不少供应商自带方案找来,但我一打开他们给出的书单:基本都是烂书,要么是在书评网站上找不到条目的书,要么是杂牌出版社出品的奇怪版本,甚至还有《某某酒业文萃》。
那段时间,供应商为了打通关系,深夜给我电话,甜甜地喊我「姐姐」。姐姐被齁住了,姐姐心里想:姐姐是不会被你腐蚀的。
我决定靠自己的力量选书。好书、绘本单价贵,那我们就减少数量,确保质量;没有现成的编目数据,大家就边干边学信息管理;图书馆工地因为挖出文物的问题只能另找地方过渡,而大部分的场地又不符合密集书库的承重条件,最后只能委屈地设在商场地下,施工条件非常差,我们需要知道怎么应对消防,怎么处理管道漏水,还有隔壁的饭馆油污等等。当时我们的装修经费少得可怕,每平米不到600元,根本请不到设计师,最后,我徒手设计了少儿阅读区的墙绘彩图,只是画得太丑,把兔子画得像猫。我们就这样毫无经验地从零开始,笨手笨脚建立起了这座图书馆。
没想到,开馆前一天,一篇我写的宣传图书馆的小文章就惹来了争议。我不想像普通公务文章那么严肃,想尽量写得欢乐和坦诚,也没有回避我的天真和笨拙,发出去,很快就收获了超过6万次阅读。当天晚上,我接到了《央视新闻周刊》的电话,他们也看到了我的文章,立即想来拍摄专题片。
在挂职即将结束时,我又经历了一次图书「保卫战」。这次是要招标第二批书目,我希望能比第一批书目编得更好一些。我只熟悉文学类书籍,对其他学科不太懂,于是请教了50多位朋友,一起来编写这份书单。他们中,有人工智能专家,有生态学家,有书法家,有摄影师,有漫画迷。我们的书单特别丰富。还有一天,我的邮箱收到陌生人发来的繁体书单,一共列出了14个大类的180本书。他籍贯台湾,我们互不认识,他只是在微博上看到我正在做的事,想要帮我。
这些书单是所有朋友的智慧结晶,朋友们没收任何报酬,仔细地开列书单,最长的一份足足有5000字,还用红色黑色区分了书目的推荐程度,标注推荐理由。大部分书单的提供者不住在西安,一个对他们来说遥远的图书馆,根本无法为他们的生活提供任何具体的帮助,但他们乐于做这件事。
如果我连书目都无法保卫,就对不起那些朋友,当然也对不起碑林区的老百姓。
回顾这一年,我并没有做多伟大的事,我只是没让垃圾书进到图书馆。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我手里的经费是老百姓的,不能乱花。这段经历,我真的写成了一本书,叫《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书还没出来的时候,我想,能卖2万册就很不错了,没想到一再加印,发行了十几万册,还成为豆瓣读书的2024年度榜单第一名。
这一年里,我也一直在思考我和权力的距离。很多人会想,挂职是否是一种履历贴金?你是否想要中饱私囊?你究竟想利用这段经历做什么?但我真的只是想把事做好。我记得在学校,我给学生讲工作的本质是什么——马克思说,借由工作,个人的实质因而扩散到社群与世界当中。工作应该成为我们与他人思想与情感的连接。
我想到我的父亲,1980年代他在农村中学教物理,他很喜欢画油画、画水粉,他主动提出要给学校办一个免费的美术兴趣班。那时候的农村中学,哪有这种兴趣班啊,但我爸爸就这样做了。我小时候经常见到的一个画面就是他拿着画架出门,带着学生去外面写生。其实他完全可以在教室里教美术,那样还不累,但他考虑的是,外面既然有小河有草地,那我们为什么不出去呢?
他在工作中无偿付出,却十分愉悦,在他看来,工作不应该只是完成任务,而是在与他者的交流之中散发生命的热情。在这个意义上来理解我们的工作,我们做工作的态度和方式也许就会有所不同。
最后,我想跟大家聊聊人对自我的想象。一个人的网名大概是一种浓缩的自我意识吧。我常用的网名有两个,「桃红围裙」或者「桃红小围裙」。这是将近二十年前,我带着欢快给自己取的,当时我的梦想就是做好饭,嫁好人,当贤妻良母。很庆幸的是,我生活在一个女性独立意识在中国全面觉醒的时代,我清楚地记得,我的朋友大声提醒我:「素秋,不要把你的才华只放在做饭上!」我懵懂地尝试着,在一个个新的工作中感受到自我力量的生长。有一度我想换个名字,觉得那个网名太把自己窄化了。现在我又觉得,还是不换,打开新的生活并不意味着要弃绝另一种生活,工作之余,把饭做好也很重要。
今天,我们可以确定,一个人的能力确实需要在工作中验证,没有踏入这个起点,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建起一座图书馆,也并不知道这段经历写成书出版之后,能收到这么多反馈。
一位80多岁的老人给我写邮件,说看了很有共鸣。一位身在西藏支教的老师,她说对身边的一些无法解决的难题有些灰心了,但看完了书,又感觉可以再试一试。还有一个女孩子,受到书的启发,去报考图书馆员,还真考上了。这些都是我意料之外的事,在没写出来之前,你不知道你的书会传播到多么远,或者会触及到哪一个群体,这可能就是我去行动、去记录的意义。我也如此地喜欢观察生活,我还要一直写下去。
借助我的经历,我也想和更多的女孩儿说,要多去尝试,而不是为自己设限。你可以做许多你没做过的事情,去行动,去在场。你踏入了,之后的一切都有可能。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