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你想要哪个？”
不同于大部分电视剧的第二季，《火线》的第二季是没有任何先例可供参考的一季。
这是因为它的主题从毒品战争转到了港口工人，而好莱坞关于这方面的影视作品也寥寥无几。在此之前，比较出名的电影似乎只有1954年的《码头风云》。
（《码头风云》）
尽管《码头风云》是一部优秀的电影，但它描述的码头业生态，已经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变化的核心，在于集装箱的发明和普及。这一技术的问世对于全球经济而言都是件大事，还有人专门写了本《集装箱改变世界》来讲述这段历史。
而和集装箱直接打交道的码头工人，他们每天的工作内容也从此彻底改变，不再只靠人力、而是用现代化的科技来装卸货物。从安全和效率的角度来说，这当然是个巨大的进步，而作为亲历这一切的一代工人来说，他们曾经汗如雨下的手挑肩扛却成了过去式，只能当作尘封的回忆，和茶余饭后的谈资。
《火线》第二季的第一集，就用一段在酒吧里的闲谈，展示了工人们“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时的情形。
（历史上第一艘集装箱船是1956年由一艘货轮改造的“理想X号”，不过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集装箱运输体系才真正在美国普及并完善。在这期间，运输界发生了很多大事，其中有一件甚至还影响了《火线》的一位编剧，我们会在下一章里详述）
上图的这段对话和剧情无甚关系，但其中暗藏了许多趣味。比如一个年纪偏大的工人问两个小年轻：“你们这些孩子对木铲一无所知吧？”
还没等两人回答，另一个工友说：“弄粮食时可不能弄出火星来”，这句话解释了为什么要用木铲搬运——金属铲摩擦地面时容易产生火花，可能会导致燃烧甚至爆炸。
两个年轻人想必也习惯了老人家们酒后的侃大山，并不以为意，其中一个还笑着总结道：“他们成天坐在这，说过去怎么用木铲卸货、怎么用背拖铁轨车。”
这时，又有个老工友举起杯子接道：“还有用消防水管喝威士忌。”
用木铲卸货、用背拖铁轨车无疑是集装箱出现之前的苦活、累活，在这间工人们常去的酒吧的卫生间墙上，还贴着一张记录用人力搬运货物时的照片。
（《火线》第二季第四集结尾）
可“用消防水管喝威士忌”听起来却有点奇怪，这到底是什么事呢？
这句台词和《集装箱改变世界》中的一句话很相似：“码头工人很得意于他们的一些鲜为人知的本事，比如从一个被认为堆在货舱里很安全的密封酒桶中弄出威士忌来”。
这句话是对码头业里偷窃问题的注脚，书中还说：“偷窃向来是码头区的一个难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高价值产品贸易的增长使偷窃达到了泛滥的程度。有些码头工人认为偷窃是正当的，是被日益恶化的家庭经济状况所迫……”
我们可以据此推测，工人们当年用消防水管喝威士忌，或许就是在偷。
巧的是，上一章提到的电影《蓝领阶级》，其主线情节也是工人偷保险箱。而他们这么做正是因为工会的待遇无法维持家中日常生活。在动手之前，其中一人说：“该死，这可是我们自己的工会。”另一人却说：“工会根本不关心我们，（偷保险箱）就等于夺回原本就属于我们的钱。”
（《蓝领阶级》）
偷盗是一类和财富分配有关的犯罪，这种犯罪出现在工人群体里，倒并不意味着他们的道德感较低（事实上，工人阶级往往拥有比其他人更强的道德感），而说明长期以来，工人们的所劳和所得完全无法不匹配。
在集装箱出现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码头工的作业量是无比繁重的。
《集装箱改变世界》里引用了一个曾在旧金山码头工作过的主管的回忆，“因为他们不得不弯下腰来干活，所以当他们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劳动回家时，你会看到他们的样子有点像猩猩，我的意思是，他们都弓着腰；当然，他们最后还得挺直腰板，第二天还要干活呐。”
然而，码头工人的工资却相当微薄。1923年，新奥尔良的码头经营商把他们的时薪从80美分降到了40美分，还有些地方甚至按装卸货物的多少来发薪水。
此外，在码头劳动的危险性很高，这不仅因为船上的空间太暗、太闷、太潮湿而货物太重，还因为当时几乎没有安全生产的相关条例和检查。码头业的工伤率一度是建筑业的3倍、制造业的8倍。
（《火线》第二季第七集，就有码头工人因伤失去了一条腿，这还是在集装箱技术已经成型、工作相对安全的情况下）
这样的工作环境很难不使工人们产生异心，在工作时顺手拿一件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到何处去、更不知属于谁的货物，自是常事。码头工们拿的，大多是实用的物品，到手后也不会变卖，而是拿给家人或朋友，直接改善他们的生活。
往夸张了说，工人们在这种情况下的偷盗，不是鬼鬼祟祟地当梁上君子，而是盗亦有道的一种集体反抗。《集装箱改变世界》里还讲了个上世纪60年代的英国笑话：有个码头工人偷了一根金条被逮住了，而他所受到的惩罚就是从他下一次的薪水里扣掉金条的钱。
（回过头来看“用消防水管喝威士忌”这句台词，不难想见话里包含的苦乐参半）
值得一提的是，这段对话结束后，在酒吧里的乐队唱起了一首叫《十六吨》（Sixteen Tons）的歌，码头工们也跟着曲调嗨了起来。这首歌最早发行于1946年，讲的是关于煤矿工人被公司压榨的故事，其中有几句一直在循环的歌词：
You load sixteen tons, what do you get
挖了十六吨（煤），你挣到啥？
Another day older and deeper in debt
人又老了一天，债又多了一点。
Saint Peter don't you call me 'cause I can't go
圣彼得哟不要喊我，我走不了，
I owe my soul to the company store
我把灵魂都押给了公司商店。
歌词里刻画的矿工之苦，和码头工人们的艰辛异曲同工。《十六吨》在1955年被翻唱后红极一时，高居Billboard榜单第一位长达两个多月，后来也有很多歌手翻唱过。这首歌的中文版叫《静心等》，邓丽君、徐小凤等人都曾演唱过，然而歌词却完完全全改成了关于男欢女爱的“靡靡之音”，和工人阶级没有任何关系。
（在《火线》里，剧组请来了一支根源摇滚乐队“夜鹰”（The Nighthawks）翻唱《十六吨》）
集装箱技术出现后，工人在码头的工作条件和待遇是好了不少，但偷盗现象仍很普遍——长年累月下来，这或许已经成了一种心照不宣、也无伤大雅的习惯。西蒙和伯恩斯等人到巴尔的摩的港口调研时，就遇到了一件趣事。
有一天，已然和码头的管理层熟络起来的伯恩斯在港口的办公室和人闲聊，伯恩斯半开玩笑地问道：“你能从码头上偷点东西吗？”对方听罢，一口回绝。
当天夜里，他去了港口附近的酒吧，问了在那里喝酒的工人们同样的问题，这次他得到的答复是：“你想要哪个？”
这个经历给了伯恩斯灵感，他提出以“码头工人偷盗货物”为出发点，创作第二季的故事。
（《火线》第二季第一集）
（《火线》第二季第二集，一位老工友用一根撬棍偷了辆警用监视车，还向警长寄明信片以示嘲弄，如果不是在一部以“毒品战争”为主线的电视剧里，这件事应该也算一件不小的案子了）
伯恩斯在码头的经历纯粹是碰巧，如果不是他多问了两句，恐怕很难知道码头业的这一隐情（《集装箱改变世界》一书的原版出版于2006年，而偷盗之事虽然是业内公开的秘密，但码头工人们自不可能在接受调研时就主动告诉外界）。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美国的集装箱码头业已成熟。《火线》的主创团队再怎么努力地搜集素材，都很难在短时间内像了解毒品战争一样了解码头，要保证第二季的质量，他们需要一个熟悉港口的编剧。
幸好，大卫·西蒙就认识这样的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