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郑明豹
山岚未散时,石笋峰下已浮起一缕茶烟。千年前的慧理禅师踏过灵鹫山径,于幽谷间种下第一株茶树,自此梵音与茶香便在永福寺的晨钟暮鼓中交织,酿成一部流淌千年的禅茶诗篇。
永福寺的茶,原是佛经里落下的灵芽。东晋咸和年间,西竺高僧慧理卓锡筑庵,于灵隐十刹中独辟茶园,将《茶经》中“钱塘生天竺、灵隐二寺”的记载化作石阶旁的青翠。彼时僧人以茶供佛,以茶参禅,茶寮里沸腾的不仅是山泉,更是对“禅茶一味”的千年参悟。迦陵讲院的梵籁堂内,古琴声曾伴着茶烟升腾,东皋心越禅师东渡前在此抚琴煮茗,将茶禅真谛凝成七弦上的松风。而今穿行于古香禅院,仍能见海日楼前茶渍斑驳的石臼,恍若盛着唐宋年间未干的茶汤。
寺中茶园不过数亩,却似佛祖掌心的芥子,纳尽天地灵气。茶树沿着山势层叠而上,根须扎进云雾浸润的腐殖土,叶芽沐着法云古村的钟声生长。春分前后,僧人们踏着溪涧清音采撷明前茶,竹篓里盛着的不是嫩芽,而是山寺积蓄一冬的月华霜露。此处茶树不沾俗世尘埃,虫噬的残缺叶片任其零落成泥,唯有机农法与佛家“不杀生”的戒律,让这片茶园成了西湖龙井最本真的模样。
烹茶之水须向福泉茶院寻。金沙、白沙二泉自石罅涌出,明代《武林梵志》称其“幽泉出白沙,流傍野僧家”,掬一捧饮下,凛冽中竟带梵呗余韵。茶院廊下置着唐代形制的风炉铁釜,铜壶里翻滚的泉水与陆羽笔下“山水上”的论断遥相呼应。某年深秋,偶遇普光法师执紫砂壶分茶,琥珀色茶汤注入天目盏的瞬间,但见“月印千江”的禅机在涟漪中显现。
最妙在品茗处的造化。资岩慧院前的“湖山一览台”,正是将茶席铺展成山水长卷的绝佳处。左手执盏,可见茶烟与北高峰的云海缠绵;右手扶栏,能望见西湖如佛前供器中的一碗净水。当年苏东坡在此煎茶时写下“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却不知永福寺的禅茶比西子更多三分空灵——那萦绕齿颊的兰花香,原是古佛青灯熏染了千年的檀息。
寺中茶事亦暗合佛法精微。不同于俗世茶坊的喧闹,福泉茶院里连奉茶仪轨都透着禅意:三指托盏是为“三法印”,徐徐啜饮恰似“四谛”渐悟,待茶味由甘转淡,方懂“诸行无常”的真谛。某年谷雨,见老僧以隔年雪水烹陈茶,笑言:“新茶如小乘,自渡;陈茶似大乘,渡人。”原来茶禅至境,早已超越色香味触,直指“吃茶去”的公案本心。
暮色漫过迦陵讲院的飞檐时,茶烟渐与檀香融为一体。千年前种茶供佛的僧侣不会想到,他们栽下的不仅是茶树,更是一株贯通古今的文化菩提。当最后一滴茶汤渗入紫砂壶的肌理,忽闻晚课钟声破空而来——原来永福寺的禅茶,从来都是穿越千年的佛法偈语,在茶烟起灭间,度一切爱茶人抵达清净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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