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徐春柳成了第一批提前退休的「80后」,也成了最后一批从法律意义上因病提前退休的人。
1980年出生的徐春柳今年45岁,大学毕业后,他先后在两家报社工作,成为了一名专注「拿结果」的媒体人,随后,他进入互联网大厂工作,做过门户网站的编辑,也做过内容运营,因为工作成绩突出,他曾做过管理岗,有20多名下属,他也拿到过股票、期权这些实在的红利。
身在其中,徐春柳也见证了大厂环境的更迭与时代的变迁。小组合并与裁员潮先后涌来,他也尝试跳槽自保,可在职业生涯最后的5年多,他换了14任直属领导。
风雨飘摇中,徐春柳又在一次体检中查出了重疾,为了稳定工作和生活,他开始带病上班,手术完一周就回到了工作岗位。可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这样干了,1年前,44岁的他选择退休。
领取退休证的过程并不顺畅。曾为之热血拼杀的报社,有近两年没为他缴纳社保。找前东家解决问题,曾经相熟的老同事睁着眼睛说不认识他。档案、社保断缴问题让徐春柳波折了将近一年,期间他尝尽人情冷暖。
徐春柳在网上分享了这段经历,几条视频的播放量达到数百万。档案和社保的相关问题给很多「90后」、「00后」提了醒,在大厂的沉浮与身体的健康、「卷」和「退」之间的平衡,也引发了网友的广泛讨论。
不久前,我们联系了徐春柳,如今,他已经成功拿到了退休证,前几天领到了第二笔退休金:5821.45元。生活一下子慢了下来,他有时间学英语、旅行、拍视频、带孩子。通话之前,他在游泳。
对徐春柳而言,退休生活给了他重新认识自我、认识死亡的时间和空间。这带给他的一个更真切的感受是:「你最好别指望像我一样提前退休,退休金少还是其次,生命的烛光风雨飘摇,需要直面死亡和未知的恐惧……这种心理落差本身就是令人沮丧的。」
以下内容根据徐春柳的讲述和视频内容整理而成——
文|莱克西
编辑|李天宇
舞台
在大厂从事内容工作的十几年中,我曾经真切感受过工作带来的成就感,或者说安稳感。
特别是从媒体转型刚进入大厂的那两年,我干得很开心,我所在的部门跟新浪微博有着充分的竞争关系,我喜欢这样的挑战,而且我是一个信息控,每时每刻需要不停接触信息,我这样的人是非常适合微博运营的。
职业成就感的另一层,是大厂影响的人群更广。我们原来在传统媒体写一篇文章,需要更有影响力的人关注或引用,文章才能有影响力,毕竟媒体的阅读量可能就几十万、十几万甚至几万,还不如现在一个公众号。
但是我们在门户网站,你的产出是直接面对上亿人的,这种成就感是不一样的。
一开始进入大厂的时候,我面对竞争是非常自信的。很多人都说大厂很「卷」,我的感受不太一样。一开始在A厂的工作节奏并不是很紧张,在四大门户时代,它可能是最轻松的。去面试别的大厂,人家会很直接地跟我说,「你是A厂来的人,不够狼性。」
可能我自己本来就很「卷」,而且我们做记者出身的人,在大厂其实是不怕「卷」的。
还在做记者的时候,我就知道,出去(采访)就要拿到结果,不需要工具,不需要任何资源。我去了现场,就要把料拿到,不管是翻墙头,还是四处游说,我们一定要拿到一个结果,不然第二天就要开天窗。拿结果这件事是自然而然的,是一种职业血脉吧。
因此进入门户网站当编辑、选稿,我也是有自信的,内容人决定了这个社会讨论哪些内容,比如玉树地震的时候,我们很确定这场地震在未来几天都会把它放在首页,我们就可以针对玉树地震去生产更多内容,数据告诉我们这个事儿最受大众关注,我们就可以去现场采访一些独家的内容。我们知道这些稿件是怎么产生的,我们也知道一个稿件的热点和风险在哪里,爆款产品经常有。
刚进入大厂的时候,我只是一个普通员工,半年一次考核、晋升,很快我就升为副主编,后边又是连续两年晋升,三四次都是最好的绩效、优秀员工。这带来了非常高的回报,我也从中获得了红利,曾经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了我们副总监的期权数量,发现还没有我的多。
所以刚进A厂的那几年非常爽,我感受到了上级对自己很高的认可,而且这种认可是即时的,自己在职业上的进步也让人很有动力。
但是随着大环境一天天的变化,慢慢就发现,自己的舞台没有了。
图源视觉中国
大厂浮沉
环境的变化从一些很细微的事情上有所感知。
过去在推荐算法出现之前,所有的内容生产、推荐分发,都是由人来完成的。管理人员基本上也都是传统媒体来的,我们对内容的重要性和安全性有把握。
但当自媒体越来越多,传统媒体人的地位在大厂就越来越低了。本来我们是决定哪些内容上首页的人,后来整个产品的负责人换成了做技术的、做产品的。你的汇报对象可能是一个完全不懂内容的人,我们要去适应产品经理的工作节奏,这个时候团队的压力是非常大的,作为一个做内容的人,已经没有了上升空间。
当时,我们有一个助理总经理,比我小6岁,也不是做内容出身的。我和我下边的 20 多人,再加上其他小组的人,总共有 110 多人,每个人都得向他汇报,跟他讲上周干了什么。
过去按层级汇报其实是比较简单的,我只要把他们做得好的、不好的事情收集、汇总,再梳理一下,就可以向上汇报了。我们跟老板接触的时间多,知道老板的喜好,但如果让那些小兄弟们直接向他汇报,这就麻烦了。小兄弟们可能讲不到重点,我们就需要把每个人的汇报多听一点,改到我们觉得老板满意的版本为止。基本上每周光是听汇报、改汇报,可能要花我们 4 天的精力,整个团队鸡飞狗跳。
传统媒体的工作是比较好量化的,你采访到了这个人,就是采访到了,没采到就是没采到,是非常清晰的。
但做内容的人到了互联网公司,量化标准是很难的一件事。主要就是看老板喜好,老板觉得好,就过关,老板觉得不好,你的工作就什么都不是。没有一个行业的标准来定义你的工作。我的领导都已经不是做内容的人了,所以就完全成了无本之末。
后来我也被迫转型到了内容运营部门。不光是做内容原创策划,而且开始做内容运营。内容运营就是你负责哪个垂类,垂类的创作者数量是多少,创作活跃度怎么样、优质内容的数据比例怎么样。但当我负责这一块的时候,这块已经脱离了红利期,你所有的运营动作跟你的产出其实没太大关系。
所以你就没什么价值了,紧接着裁员潮就来了。到A厂开始裁员的时候,先从价值小的部门和个体开始裁,本来下面可能二三十个人,裁着裁着就剩 10 个人了,再裁就剩五六个人了,到最后的话你只能走人。像我们最初合并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当的部门,有一点点安全感。那个时候,大家每天议论的也都是裁员,哪个部门裁了呀,我们被并到哪个部门了呀。
有公司不打算续约的员工家属到公司来威胁总监、组长,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大家都在担心自己的命运。
我作为管理者,觉得大家都还是在努力工作的,所以面对一些面临被裁员的下属,我会去帮助他们,有时候会帮他们在外面找工作。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儿。
另一方面,我们看上去是管理者,是比较高的职级,但同样都是「鱼肉」,说裁就被裁了,为了防止我们躺平,上司也有一些花样儿,比如让我们和新来公司的员工一起考试,让负责算法的部门给我们这种内容出身的人出题,考试不及格,岗位也不见得保得住。所以,趁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去帮人一把。自己只是年长了一点,在管理职级上比人家高而已。那人家替你干活,甚至替你背的锅,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我觉得这是基本的人格吧。
图源剧集《未生》
生病
风雨飘摇的时候,我遇到了更难的问题。2021年在一次体检中,我知道自己得了重疾。这是一个很关键的节点——A厂的社会招聘员工一般进来的年龄是27岁左右,和员工签订劳动合同一般是先签3年,再签5年,然后是无限期劳动合同。卡在第8年时裁掉员工,解约手续比较简单,对公司来说成本最小。而被裁员工的年龄刚好是35岁上下,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大厂「35岁现象」。但对很多人来说,35岁,正好是黄金工作年龄。
这一年,正好到了我在A厂工作的第8年,合同面临续约的时间节点。我得先稳定住。在这之前,我的身体没有不适的症状,也没有不舒服。
后来我觉得,有时候人不得不相信命运。在体检之前大概半年的时候,我加入了一个群,是我高中的校友群,群主现在是协和医院肝胆科的副教授,我感觉他好像提前把路都给我趟好了。
体检结果出来之后,有一个指标非常高,我就咨询他,他说你赶紧来再做一下检查,我又做了核磁共振,后来确诊了重疾。我是一个非常钝感的人,确诊之后,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我最先和父亲讲了,他是经常进手术室的医生,什么都见过,比我更钝感,妻子听到后就哭。
我是很理性的人,当时就决定要赶紧做手术。做手术和生病的事儿我都是瞒着公司,请了事假,一周就回到了岗位,这一周里,除了做手术那天没有和同事聊工作、审核审批之外,其他时间都保持上线。
手术之后,留下一条30厘米长的伤口,我的某个器官切掉了四分之一,回去上班的时候,腰上的伤口缠着纱布和绷带,我就把工椅调成30度倾斜的角度,半躺在办公室工作,基本就这么个状态。别人问,我就说做了个小手术。只有这样才能够继续待下去,维持自己的收入和位置。
手术之后的季度考核,我还拿了一个「优」,基本上已经是最好的考核结果了,某种程度上,这个结果把我保了一段,让我能拿到(被)体面裁员的赔偿金。
我隐瞒病情是一个很大的动作。为什么要隐瞒?我在A厂的最后4年换了 11 任汇报对象,在我刚查出重疾的时候就已经换了两任。过去如果我生了病,可以跟领导去沟通,我签个病假再回来工作是可以的,但是在这种变动之下,有可能下一任领导我就不认识了。
我担心,回去之后第一没有我的位置,第二也没有我的业务。新换的领导会去信任一个生重病的下属吗?他很可能会安排给你一些不重要的工作。更坏的是,说不定下一次你就在被淘汰、裁员的名单里。
要保持我在大厂的工作,最重要的就是保证我下边还有人,哪怕你裁员,我要保持我 leader 的状态,有二三十个人的话,你不可能把二三十个人一块裁掉,要排的话也到最后才能排到我。
后来我们整个部门也经历了一次次对半砍,留下的5个人全部是怀孕或在哺乳期的女性,本来公司要优化一个女下属,我跟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告诉我:「哥,我二胎了。」我当时由衷为她高兴,因为她能留下来了,我松了口气。她还能继续撑一段时间。
生病之后,我工作起来当然不会比以前更「卷」、更拼命了。而且,隔3个月、半年就换一个领导,你的工作还「卷」得起来吗?基本上大家就处于一个懵的状态,等这波调整完,再等下一波调整。
为了能更好地在这里生存下去,我直接做了个决定,我和团队去了深圳,因为管理我们的团队都在深圳,我是想做一个姿态,直接去「效忠」。在那里干了大概半年发现,我们的努力基本上已经是徒劳了。公司已经决定把整个团队全部砍掉了。
回到北京,我下边可能还留了两三个人,但后来他们也被并到其他部门。我就想,实在不行自己可以负责一个小的垂类,在大厂的小角落待下来,但我发现根本做不到,干活的时候要直接用自己的产出向别人汇报,要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去拼命努力,身体吃不消,也承受不了那个巨大的压力。
后来有猎头来找我去了B厂,我一听,那是个适合的机会,能带20个人的团队,我就选这个。拿到了B厂的offer,我再去问A厂的人力现在自己离职还有没有「大礼包」,HR说有。对于他们来说,有人自愿离开他们会更开心。
最终在经历更换了 11 个leader之后,我在惊涛骇浪当中留存到最后一刻,还成功找到了下家,我是有点沾沾自喜的。
没有想到的是,B厂也步了A厂的后尘。两年又换了 3 个领导,刚半年,招我进去的领导就走了,频繁换领导,你就没有办法建立上下级信任关系,工作很难开展。又要把在A厂当年的经历来一遍,我真的折腾不了,心力不允许,我也进入了一个尴尬阶段——在这里很煎熬,向外跳槽也跳不动了。
回想在大厂工作的这几年,一开始我向「60 后」汇报,后来向「70 后」汇报,再后来是「80 后」,到最后可能向「90 后」、「00后」汇报了。
其实在B厂,我是有不少朋友的,如果早点找他们帮忙转岗,也是有机会的,但我决定不麻烦他们了,毕竟我的身体是有问题的,如果找别人背书给安排工作,说白了得卖命干活儿,我在心理和生理上已经不适合承担压力,就不给别人添麻烦了。而且看着满世界的ChatGpt和DeepSeek,我也需要气喘吁吁地追逐,防止自己落伍露怯,想想,这是年轻人的世界,我的时代结束了。
一个很明显的感受是,人和大厂的关系在变,人的重要性也始终在变。频繁换leader导致的管理乱象就是因为人的重要性在变低。到最后觉得连存在都没必要了,那就砍掉。
在这种接二连三的磨损之下,我觉得自己现在更适合的就是退休。有了这个想法之后,自己就没怎么犹豫了,工作的心气儿早就一点点被磨没了,还提什么价值和意义呢?那段时间在朋友圈看到一句话,非常认可,之所以选择退休也是想到了这句话:「作为『80 后』,我们老是讲以后怎么样?其实现在就是我们的以后。」
图源剧集《我是余欢水》
填坑之战
2024年3月,我正式离职,开始准备办理退休。
我成了第一批提前退休的「80后」。从去年2月时,我就在策划提前退休。提前退休要有15年以上的社保缴纳记录,只有80年代初的人,2000年以后参加工作才有机会缴满、从今年1月1日开始,提前退休已经成为了历史名词,取而代之的是病残补(津)贴。
2024年,因病提前退休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缴费年限,养老保险要缴满15年,二是病情要求,需要劳动能力鉴定委员会鉴定,这其实没有年龄要求。男性满55岁称为提前退休,不满55岁叫提前退职,虽然叫法不同,但退休金的计算公式是一样的,领的也都是退休证。
我入职B厂的时候隐瞒了重疾,如果突然说自己有了重病是违反劳动合同的,所以我只能直接离职,再去社区办理因病提前退休。
社区给我介绍了申请提前退休的细节,包括申请材料,进行劳动能力鉴定、提交申请,等待审核批准,最后领取养老金。但我发现没那么简单,首先我的档案一直在我手里,等于我是一个无档人员,而退休是要进行调档审核的。
其次是档案的延续问题,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事业单位,工作了两年,在这期间,我是没交社保的,但应该按照视同缴费来算。由于离职时我自行领走了档案,里边缺乏一些材料,只能证实我什么时候入职,不能证明我什么时候离职,后来又因为疏忽,档案一直留在家里。当年总以为档案在未来肯定不会有用,但多亏当年没扔。
通过查调社保缴费记录我发现,我的第二个工作单位差不多有两年没有给我缴纳社保,也就是说我现在属于无档案人员,又有一共4年多的时间属于未交社保的状态。
我一共工作了20年,如果四五年不算的话,就有可能因为不满15年社保缴纳而无法提前退休。就算够15年,也会极大影响我的退休金,还会影响我后续医保的缴纳。
为了把这3个坑填上,我用了整整一年。解决这些问题并不是你自己所能决定的,而是要看别人脸色,并且经过漫长的流程等待、无穷无尽的材料审核。这才让人郁闷。
档案的问题其实比较好解决。现在自持档案的人比较多,北京市有专门针对自持档案人员的文件,但就是要等着人力资源公共服务中心的领导拉着各部门的领导来开协调会。由于不可能针对我一个人处理,他们肯定是要等一堆人之后集中处理,再加上他们单位要搬家,所以光入档的问题我就等了半年,到了去年 8 月份才收了我的档案。
到 9 月份,养老部门先大致核算了我的退休信息。与此同时,两段断缴社保的问题先留白让我自己推进,补完材料就给我办,所以 9 月份我很开心地做了视频宣告成功,没想到高兴得太早了。
第一份工作是事业单位,相对而言比较稳定,人员流动小,人情味也最浓。我原来的部门领导已经当了单位的负责人,过去的同事也变成了办公室主任。认识人就好办事。我迅速补齐了在事业单位缺失的档案。
徐春柳的第一份工资单。图源视频号@肝师傅
我没想到最难解决的是我第二份断缴的工作,虽然它现在也是事业单位,但经济效益不好,据说现在发工资都困难,员工只能按八成领工资,而且最大的问题是一把手换了好几茬。
我找了好几位旧同事,转述困难。人力资源的负责人就是不爱搭理,不光是领导,办事的小姑娘也给我脸色,而且给我留了个假电话号码,把我气个半死。
既然讲不了人情,那就公事公办。一开始我找的是劳动稽查部门,提供了在报社工作时的报道、在职证明、记者证,让他们帮我去找单位补交,但是单位非常干脆地否定了我在他们那工作过,说年代久远,无法查证。明明认识的老同事睁着眼睛说不认识我,我只好走劳动仲裁,先证明我与单位的劳动关系。
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了 2008 年时,报社为了出国给我开具的工作证明,上面有公章,明确写了2004 年到2008 年我在该单位工作。有了这个铁证, 8 月份仲裁庭就判我胜诉,我再回头找劳动稽查部门强制执行。
这个流程要 60 个工作日,到执行时如果对方再拖延,眼见着当年都办不成了。
这个时候又传来了延迟退休的消息,我非常着急,担心政策有变化,就给那位我不认识的一把手写了一封信,让原同事转交了,表达了我的愤怒。
新领导立刻让人力部门配合我。总算有人搭理我了,每次回复都很客气,各种核算,补材料,一直拖到 11 月,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帮我申请退休的社区同志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你还办不办,不办的话以后可能就办不了了,因为国家出新政策了,到 2025 年 1 月 1 日之后就没有提前退休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上网查,果然 10 月份人社部和财政部出了一份《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病残津贴暂行办法》,2025年1月1日起实施,各地区企业职工因病或非因工完全丧失劳动能力退休和退职政策停止执行,改为发放病残津贴。
那段时间可能是我在生病后最抑郁的日子。本来我是想着这事不着急,慢慢地办,突然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会有这样的意外发生。
又打电话给原单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晚上拖着病体杀到单位门口,说要不给我缴,我就不走了,实在不行,钱我可以帮单位先垫付,事你们倒是给我办呀。毕竟我是一个生病的人。
终于赶在 12 月 10 号,单位协助我补办了缺失的社保,虽然垫付了 15000元,但终于可以推进下一步了。养老部门12 月 16 日就确认了我的退休时间和我的养老待遇。
如果现在回过头来看,对中间的人和事儿我没那么生气,也没那么愤怒了。有的确实是流程问题,就培养耐心呗,往好了想,心平气和可以多活几年,可以多领几年养老金,一些踢皮球反复要你证明的小事,当时是很生气,不管怎么说现在的结果是好的,回头看看也是无关紧要,都是一些培养心性的好的锻炼。
今年2月,我终于拿到了退休证,并在11号领到了第一笔退休金。看到退休证的时候,我还是松了一口气,就是觉得事儿是办完了,像很多人感受到的离工作越来越远的想法我确实是没有,毕竟大厂早已不是我曾经愿意为之拼命的大厂了。
我开玩笑说,别人情人节收红包,我情人节收到了退休金。
徐春柳的退休证。受访者供图
钝感
我知道有很多大厂的高P、总监,面临被裁,或者离开原公司后会有焦虑,我倒是没有这种焦虑。我在大厂本身层级也不是特别高,倒也没有特别强的地位落差,而且我觉得一个人的自信不是来自于他的title,还是来自于自身的丰盈。
不工作的每天,就可以拿出成块的时间来学习,没有很多的社交就可以很自由地安排自己的时间模块,我不光学英语,还学日语,反正闲着。在学习软件「多邻国」上,我现在是全球前 1% 的人群,很多次排行榜都是前三名,应该是最高等级,基本上700多天没有间断过。
其他时间就剪剪片子、带娃,孩子现在已经快两岁了,她已经开始说话了,自己也能独立坐着看书了,其实要操心的不是很多,更多的还是陪她玩吧,陪玩玩具,教她一些唐诗,倒是没有吃力的感觉。
到处去转转玩玩,我原来就是这么想的。我老婆是云南的,我是江苏的。退休之后,春天烟花三月下扬州,我最近就一直在昆明,秋天就在北京,冬天的话可能就飞到云南更南边的地方,过一种候鸟退休生活呗。
徐春柳在昆明拍的云。图源视频号@肝师傅
退休后,我用「肝师傅」这个名字开始更新视频,讲讲自己在大厂的工作、办理退休的过程,还有现在的退休生活。没想到效果还挺好,已经有三四条视频的播放量超过了百万。
现在,我的身体限制了我的工作状态,我是不可能很专注的,只要专注度超过一个小时以上,我就会不舒服、疲劳,会腹痛、腰痛。
我的视频为什么剪得很糙?不是我不想把它剪得很清楚,有时坐在桌子前工作一个小时以上,身体状态就不对,所以我在刻意控制自己的工作时间。
我做视频其实并不是为了赚钱,更多还是做内容的人想表达自己,想给自己一个舞台。另外,也能给孩子留下一些记录和记忆,她未来还能看到我的音容笑貌。
确诊重疾之后,我自己的生活和家庭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比如说,我结婚是比较晚的,娶我老婆的时候,我39岁,曾经跟她聊到我们的未来,我说到 45 岁,我们再挣个1000 万,然后退休去环游世界。听起来像画饼是吧,但没想到刚结婚两年,我这身体就不行了,她也还得继续上班。
本来我们也没有特别着急生小孩,但是我手术之后,我们就赶紧生了个小孩。我想的是,毕竟我的父母老了,如果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话,太伤心了,最起码还能给他们留下一个小家伙做寄托。所以这也是我们做出的一个重大决定。
我是一个很纯粹的人,我从初中之后就没怎么长大过。我觉得我一直是一个把欲望控制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人。我会把自己实现不了的欲望深深地摁下去,所以我不会那么痛苦和焦灼。
所以我不是一个物质需求特别强烈的人,两三千块钱就可以过得很有滋味。我给孩子买了重疾险,生病之前,我给自己买了4份重疾险,能拿到几十万的赔偿。我现在平均3个月复查一次,也给自己留了一些治疗经费,退休之后的医疗报销比例是90%,再加上自己之前的一些存款、从大厂离职的赔偿金,进第一家大厂十多年,股票到现在都没有卖,已经翻了三十多倍,总的来说没有太多经济上的压力。
在我的视频评论区,很多人会说我很豁达、很乐观。其实这也是我长久以来养成的一种钝感。
看我视频的人会发现,我的整个右脸被一块巨大的青色胎记覆盖。
从小受这个经历的影响,我就要学着压制自己的感受,对外界的反应钝化。我如果太敏感,自尊心就会受伤。如果你是一个半张脸都是胎记的人,你要在人群中获得同样的尊重和自尊,你必须要足够钝感,才能忽略别人对你的嘲笑。在别人叫你「青面兽」这样的外号时,你必须要把它淡化掉,特别是到了青春期,你必须要压住自己的情感。压着压着就习惯了。
可能我从小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去漠视别人的评价,也漠视环境对我的压力。
图源剧集《未生》
所谓幸运
肝是沉默的那个器官,只要它没有发展到晚期,基本上你没什么感觉,其实我只要做到持续治疗,别过度疲劳,从身体状态看上去还是可以的。
有时候也会有一些低落的心情,胸口发闷、不想做事。但好在,目前还是吃得好、睡得比较好的阶段。当生命已经在用5年生存率、10年生存率来计算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开心的事情。我也在这个过程里重新认识自我、认识死亡。
我本来还想做个选题的,我的大学同学已经有两个过世了。16 个男生已经死了2个,这比5%的概率还高了。
还有两个男同学跟我的情况是类似的,早年肝都不是特别好,参加大学同学聚会的时候,我还特地把他们拉到角落里讲了我的情况,让他们注意保重身体。感觉到这种生命无常,对自己的同学和身边人应该多关注一下。
第一次做手术的时候,我就已经把所有的密码都写给妻子了,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交代的。我可能也很害怕死亡,但是我可以利用心理上的漠视机制把它摁掉,不去想这件事,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效。如果你能逃避一辈子,那不就是成功吗?
对死亡的恐惧,随着自己阅读和经历的增加,这种痛苦已经慢慢消化掉了。二三十岁之后,我就发现生命运转的速度比之前快了好多,一眨眼,怎么 30 岁就不存在了,再一眨眼,已经 45岁了,对现有的速度已经目不暇接了,就不用去担心你后面的事儿了。
这种衰老的速度,让你只能专心关注你的当下。
说实话,生亦何欢,死亦何悲,现在没有那么强烈的痛苦,可能真的到临走那一刻,看着自己的妻儿老小会有一些不舍。所以我想,对死亡的恐惧,根本上恐惧的是空,恐惧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了。
但是,面对死亡你又没有办法,你去想它干嘛呢?干嘛不去谋划对你更有利的东西,让死亡来得晚一些,或者是更体面一些。
现在,在我生活里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保持快乐心情,看着自己的孩子健康成长。我的女儿今年快两岁了,每天我都看着她、陪着她,她越长越像我。
女儿的一举一动也让我觉得幸福。每天我都能感受到女儿成长了一点,她会越来越懂事,会开始对你表达爱,表达她的喜欢和感受,有了互动之后,和女儿之间的依恋也越来越深。
比如说,她最近刚刚学会了说「爸爸来」,本来只会说名词,现在会动词了。她会指导你的动作,会对自己的欲望进行表达了,能准确记住我的名字了,甚至现在都可以背《咏鹅》了。她在一点一点成长,而自己在退休之后完全不会错过这些,我想,这也是一种幸运。
图源电影《完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