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骤暗,耳中犹自嗡鸣。这无声处爬出的恐惧,竟比雷暴更骇人些——原是哑了的深渊张开巨口,教人立在崖边窥见些真章。忽地惊觉,那腔子里突突跳动的声响,原是吃人筵席上撒下的残羹,早被镀了金,分与幸运儿作消遣的零嘴。在罗兰·巴特关于符号权力的论述中,语言不仅是交流工具,更是权力结构的具象化载体。沙漠导演《不说话的爱》以聋人家庭为切口,将这种“符号暴力”赤裸裸地呈现于银幕之上。导演刻意采用手语构建的私密语空间,与口语主导的公共话语体系,在画框内外形成巴赫金式的对话性冲突。
符号暴力:
法律体系中的聋哑人“死刑宣判”
当张艺兴饰演的小马在法庭上颤抖着用手语比出“我犯罪了”时,银幕内外同时完成了一场残酷的仪式——聋人在声波霸权下的“社会性死亡”。这场戏绝非简单的父爱煽情,而是赤裸裸地揭露了法律体系的暴力本质:当程序正义建立在语言特权之上,失语者注定沦为制度祭品。导演以俯拍镜头将法官翻动的法典异化为碾压聋人群体的巨型齿轮,纸张摩擦声被放大为刺耳的金属刮擦音,而手语翻译始终蜷缩于画面边缘——这种视觉修辞直指现代社会最隐蔽的压迫:用“沟通障碍”粉饰的结构性歧视。
更讽刺的是,电影中诈骗团伙专挑聋人下手的情节,恰是现实社会的镜像投射。据统计,中国听障群体遭遇诈骗的概率是健全人的3.2倍,但这并非源于所谓“弱势”,而是声波殖民者精心设计的陷阱。当社会将“助听器捐赠”视为慈善勋章,却拒绝重构对话系统时,所谓的关怀不过是特权者的道德秀场。正如福柯所言,“权力通过知识生产巩固自身”,而聋人连“知识”的定义权都被剥夺——他们被迫在法庭上使用敌人的语言认罪,这场荒诞剧的导演正是我们每个享受声波特权的人。
身份战争:
木木的失语与聋人文化的“被谋杀”
木木两次失语的真相,远比“创伤反应”更触目惊心:这是聋人文化在听人霸权下的慢性死亡。当8岁女孩在入学面试中沉默,实质是聋人社群对文化清洗的绝望抵抗——她的手语思维、表情阅读能力在标准化教育体系中被病理化为“缺陷”,而所谓“融入社会”不过是强制同化的遮羞布。导演用玻璃幕墙的意象将这种撕裂具象化:木木在聋人麻将馆中如鱼得水,手语与牌桌撞击声编织成德勒兹式的“块茎网络”;但当她透过玻璃凝视听人世界时,反射出的却是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自我。
更值得警惕的是电影对“跨文化桥梁”的浪漫化想象。木木作为“聋人世界的听者”被塑造成救世主,但这种设定暗含毒性的逻辑:唯有通过健全者的“翻译”,聋人才能获得生存合法性。这恰是亨廷顿“文明冲突论”的微缩版——当木木在法庭哭喊“我爸爸不是这样的”,她不是在为父亲辩护,而是在替整个聋人社群向听人法官递交“文明认证申请书”。这种叙事将结构性压迫偷换为个体道德问题,让观众在泪水中遗忘制度之恶。
表演政治:
张艺兴的手语秀与健全者的道德豁免权
张艺兴的“沉浸式表演”堪称一场精明的公关策略:他佩戴耳塞体验聋人世界、与听障演员切磋手语,甚至将手语带上演唱会舞台——但这些“共情努力”恰恰暴露了健全者的傲慢。当他在特辑中坦言“听得到却要表演听不到是最难的点”,无异于承认健全者永远无法跨越的身份鸿沟:我们始终在“扮演”苦难,而聋人却在真实地“成为”苦难。
更具反讽意味的是,电影一面标榜“30位聋人参演”的真实性,一面将他们的故事塞进健全者书写的剧本。听障演员王先贺被张艺兴的表演感动落泪,这种“他者的掌声”恰如霍米·巴巴所述的“殖民模仿”——被压迫者为压迫者的拟真表演喝彩,完成对自身主体性的二次阉割。当张艺兴在演唱会教粉丝比划“爱”的手势时,这场大型行为艺术的本质昭然若揭:将聋人文化降格为都市中产的情绪消费品,用廉价的“手语挑战”置换真正的制度变革。
救赎幻觉:
当我们谈论聋人时究竟在满足谁?
《不说话的爱》的票房预售破千万领跑清明档,暴露出更残酷的现实:主流社会对聋人群体的关注,本质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情感剥削。观众在影院抽泣三包纸巾,社交媒体发起百万次“手语表白”,但这些眼泪与点赞从未流向真正的聋人律所、无障碍设施或反歧视法案。电影结尾父女冲破玻璃幕墙的奔跑,不过是新自由主义式的虚假救赎——个体拼命挣脱枷锁,却对铸造枷锁的系统视而不见。
当监制陈国富夸耀“法庭戏让听障演员集体落泪”时,他无意间道出真相:这部电影和它所批判的社会并无不同,都在消费聋人的疼痛。我们需要的不是又一部“感人至深”的残障题材电影,而是质问为何3000万听障者至今无法在银行独立开户、为何法律仍未承认手语的官方地位。正如齐泽克嘲讽的,“资本主义擅长将反抗变成商品”,而《不说话的爱》正是这样一件包装精美的反抗纪念品——它让我们安心落泪,然后继续做声波特权的既得利益者。
银幕像一扇厚重的黑绸帘子,倏地垂下了,耳膜却还兀自震着,像是被谁在耳畔轻轻叩了金铃。那些声音的罅隙里,竟蔓生出些叫人脊背发凉的物事——原是寂静生了獠牙,一寸寸啃噬着人的魂魄。立在影院的昏昧里,倒像是倚在悬崖边绣花,底下黑黢黢的深渊张开大口,偏生要人瞧着它吞吃月光。忽地觉出心口突突的声响,原是极奢侈的,倒比橱窗里锁着的珐琅怀表更金贵些。这世间的声响啊,连心跳都要分个三六九等,有人听得是钟鸣鼎食,有人听不得,便成了哑巴吃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