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玄武门真正的对手,并非他的太子哥哥

‍‍历来说玄武门之变,一般就说到李世民杀兄与弟为止。乍看世民玄武门最大的对手是哥哥太子建成。
比较少说的是后半截:李渊很快把位子传给了李世民。
一般史书,都不否认下面这段: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李世民率一堆人先入朝,在玄武门伏兵。
李渊将裴寂、萧瑀、陈叔达、封德彝、裴矩们召来,准备仲裁。
建成元吉到玄武门,发现不对,调转马头。李世民赶来呼唤。李元吉要射世民未遂。世民先射建成,之后尉迟恭杀元吉。
太子府进攻玄武门,再要攻击秦王府。尉迟恭拿建成和元吉的首级给太子府的人看,太子府崩溃了。
至此,李世民杀了兄弟。
接下来才微妙:李世民怎么处理父亲的?
《旧唐书》很简单:
六月庚申,秦王以皇太子建成與齊王元吉同謀害己,率兵誅之。詔立秦王為皇太子,繼統萬機,大赦天下。
《新唐书》说李渊:
庚申,秦王世民殺皇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大赦。癸亥,立秦王世民為皇太子,聽政。
说李世民:
九年六月,太宗以兵入玄武門,殺太子建成及齊王元吉。高祖大驚,乃以太宗為皇太子。
世民杀建成与元吉,高祖大惊,于是以太宗为皇太子。
——为什么高祖大惊后,要立刻立太宗为皇太子呢?
看《资治通鉴》的大段场景描写:
上方泛舟海池,世民使尉迟敬德入宿卫,敬德擐甲持矛,直至上所。
上大惊,问曰:“今日乱者谁邪?卿来此何为?”
对曰:“秦王以太子、齐王作乱,举兵诛之,恐惊动陛下,遣臣宿卫。”
上谓裴寂等曰:“不图今日乃见此事,当如之何?”
萧瑀、陈叔达曰:“建成、元吉本不预义谋,又无功于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谋。今秦王已讨而诛之,秦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陛下若处以元良,委之国务,无复事矣。”
上曰:“善!此吾之夙心也。”
时宿卫及秦府兵与二宫左右战犹未已,敬德请降手敕,令诸军并受秦王处分,上从之。
上乃召世民,抚之曰:“近日以来,几有投杼之惑。”
世民跪而吮上乳,号恸久之。
李渊在海池泛舟——明明是要带重臣们仲裁儿子,为什么要在海池泛舟?
世民让尉迟恭去宿卫,尉迟恭披甲带兵器,到李渊面前——战斗在宫外,尉迟恭进宫去宿什么卫?还带兵器去?
所以李渊也问了:“你来干什么?”尉迟恭回答了。
李渊问左右该怎么办,群臣很聪明,“建成元吉本来没啥功劳,秦王已经把他们杀了,陛下只要把国务委托给他,无复事矣。”——为什么非要把国务委托给世民才没事?
李渊说是啊我一直这么想,尉迟恭又请李渊写手敕,李渊“从之”——李渊不肯的话,尉迟恭会怎么办?
这一场完了,世民才进来,李渊安抚他,世民就哭了。
这还是说得比较温和的。
20世纪敦煌出土的《唐太宗入冥记》虽是虚构作品,却有这么句话:
“问大唐天子太宗皇帝在武德九年,为甚杀兄弟于前殿,囚慈父于后宫?”
所以真相更可能是:
世民入玄武门埋伏兵马对付哥哥弟弟的同时,已经派人把李渊请到海舟上去了。
杀了哥哥弟弟,尉迟恭披甲带兵器一身血去见李渊,把情况说明白了。
群臣说让了就没事了,李渊也给手敕了,李世民出来哭了。父子好了。
玄武门之变三天后,世民为太子,得了大权,成为大唐实际当家。
八天后,屈突通镇守东都洛阳,关东不会有变了。
十二天后,李渊第一次表达了退位的想法。
一个月后,秦琼、程知节、尉迟恭封将军。又三天后,高士廉、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们分别宰相尚书地上任了。
两个月后,世民登极,是个结果。
一切早在玄武门那天,尘埃落定。
两个侧面。
其一,《旧唐书·高祖纪》,写李渊“诏传位于皇太子”;《新唐书》不写李渊传位,而写“皇太子即皇帝位”,后一种写法极有趣,代表欧阳修的态度:
位子不是李渊给的,是世民自己拿的。
其二,世民杀了李建成后,又杀建成儿子安陆王承道、河东王承德、武安王承训、汝南王承明、钜鹿王承义,元吉儿子梁郡王承业、渔阳王鸾、晋安王承奖、江夏王承裕、义阳王承度——这些都是李渊的亲孙子,李渊无所表示。
所以玄武门之变,真正倒下的不止建成元吉,而是李渊。
但回过头,却又不能怪李世民。
毕竟李世民当时不只是和李建成,也和李渊,到了几乎你死我活的地步。
先武德七年,李渊听说李建成让杨文干举兵的传闻,大怒,又怕。
第一反应是找李世民谋划,李世民安慰李渊说可以搞定,派人解决就行。
李渊的原话:
“杨文干的事可能跟李建成有关,恐怕规模很大;你自己去;你回来,立你为太子!我封李建成为蜀王,以后他能听你的你就让他活;他不听你的,你对付他也容易!”
甲子,上召秦王世民谋之,世民曰:“文干竖子,敢为狂逆,计府僚已应擒戮;若不尔,正应遣一将讨之耳。”上曰:“不然。文干事连建成,恐应之者众。汝宜自行,还,立汝为太子。吾不能效隋文帝自诛其子,当封建成为蜀王。蜀兵脆弱,它日苟能事汝,汝宜全之;不能事汝,汝取之易耳!”
——《资治通鉴》,下同。
当时李渊在仁智宫,怕被人偷袭,还带宿卫南出山外了。
上以仁智宫在山中,恐盗兵猝发,夜,帅宿卫南出山外,行数十里,东宫官属将卒继至者,皆令三十人为队,分兵围守之。明日,复还仁智宫。
在最危险时,李渊只相信李世民。这是他对世民的态度。
一着急就许诺他为太子了,君无戏言。
李世民出发去为李渊平乱,回头李元吉和妃嫔们求了几句,李渊改主意了。只说兄弟不睦,怪罪李建成手下几个人。
世民既行,元吉与妃嫔更迭为建成请,封德彝复为之营解于外,上意遂变,复遣建成还京师居守。惟责以兄弟不睦,归罪于太子中允王圭、左卫率韦挺、天策兵曹参军杜淹,并流于巂州。
君无戏言。前脚还吓得只敢相信世民,“立汝为太子”,后脚李世民一回家,这事过去了。
打猎。李建成让李世民骑烈马想害他。李世民发觉了。李建成再让妃嫔去说话,李渊先召李建成李元吉,再召李世民进来,骂他:
“天子有天命,你干嘛这么急!”
——“我不给,你不能抢!”
李世民要求对簿公堂,李渊气呼呼不肯;这时说突厥打来了,李渊又变脸,让李世民谋划打突厥。
每逢李渊需要打,就派李世民去打;打完回来,猜忌更加厉害。
大概,李渊的确信赖李世民;但把李世民当个很能打、很想夺自己位置的工具人。
上校猎城南,太子、秦、齐王皆从,上命三子驰射角胜。建成有胡马,肥壮而喜蹶,以授世民曰:“此马甚骏,能超数丈涧。弟善骑,试乘之。”世民乘以逐鹿,马蹶,世民跃立于数步之外,马起,复乘之,如是者三,顾谓宇文士及曰:“彼欲以此见杀,死生有命,庸何伤乎!”建成闻之,因令妃嫔谮之于上曰:“秦王自言,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上大怒,先召建成、元吉,然后召世民入,责之曰:“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汝求之一何急邪!”世民免冠顿首,请下法司案验。上怒不解,会有司奏突厥入寇,上乃改容,劳勉世民,命之冠带,与谋突厥。上每有寇盗,辄命世民讨之,事平之后,猜嫌益甚。
李建成毒李世民未遂,李渊轻轻放过了:“李世民不能喝酒!以后别夜饮!”
其实是明白的,于是去跟李世民说了:你功劳大,但我不忍夺李建成的太子位;我看你兄弟不容,不如你去洛阳,建天子旌旗吧,就跟汉朝梁孝王似的。
——乍听是好话,其实吓死人。汉景帝和梁孝王的结果,梁孝王的下场,那都不算好。李渊这意思,李世民功劳已到了无可酬赏的地步了。
——更吓人的是:本来李世民都要被派去洛阳了,李渊又改主意了。
上幸西宫,问世民疾,敕建成曰:“秦王素不能饮,自今无得复夜饮!”因谓世民曰:“首建大谋,削平海内,皆汝之功。吾欲立汝为嗣,汝固辞;且建成年长,为嗣日久,吾不忍夺也。观汝兄弟似不相容,同处京邑,必有纷竞,当遣汝还行台,居洛阳,自陕以东皆王之。仍命汝建天子旌旗,如汉梁孝王故事。”世民涕泣,辞以不欲远离膝下。上曰:“天下一家,东、西两都,道路甚迩。吾思汝即往,毋烦悲也。”将行,建成、元吉相与谋曰:“秦王若至洛阳,有土地甲兵,不可复制;不如留之长安,则一匹夫耳,取之易矣。”乃密令数人上封事,言“秦王左右闻往洛阳,无不喜跃,观其志趣,恐不复来。”又遣近幸之臣以利害说上。上意遂移,事复中止。
注意这个“事复中止”里的“”:
李渊对李世民变主意,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
天子不停地答应你,又不停变主意。想起来多瘆人?
陈叔达说李世民有大功于天下,性情刚烈,还是别动的好。
——这个“且”就很有神韵了:陈叔达已经感到,如果持续激化与世民的矛盾,会发生什么。
李元吉请求杀李世民,李渊的回答不是不舍得不该杀,而是:
“他有定天下之功,又没明显的罪过,杀他的理由呢?”
——不是杀不杀李世民,而是在找理由了。
建成、元吉与后宫日夜谮诉世民于上,上信之,将罪世民。陈叔达谏曰:“秦王有大功于天下,不可黜也。且性刚烈,若加挫抑,恐不胜忧愤,或有不测之疾,陛下悔之何及!”上乃止。元吉密请杀秦王,上曰:“彼有定天下之功,罪状未著,何以为辞!”
终于玄武门前夜了。
太白经天,傅奕密奏:“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李渊把书状给李世民看。
李世民的反应极有趣,他知道李渊要杀他了,于是:
要杀我,就是为王世充窦建德报仇;我如今枉死去见那些贼寇了!
——李世民这是自陈功劳:我灭了王世充窦建德为你取天下啊!不该枉死!
——反过来证明,此时世民不动手,真要死了。
——于是终于,玄武门。
己未,太白复经天。傅奕密奏:“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上以其状授世民。
于是世民密奏建成、元吉淫乱后宫,且曰:“臣于兄弟无丝毫负,今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仇。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耻见诸贼!”上省之,愕然,报曰:“明当鞫问,汝宜早参。”
话说,除了世民功高、建成为长之类因素,还有一点。
李世民与李渊,虽是父子,性格大不相同。
按《旧唐书》,李渊是:
“倜傥豁达,任性真率,宽仁容众……屈己求可汗之援,卑辞答李密之书……优柔失断,浸润得行。”
李渊很豁达率真,宽仁大度,人比较不拘小节,也软得下身段,但稍微优柔寡断。
李世民,尤其年轻时,是刚烈热情、果决冲动、敢于冒险。《新唐书》说他“烈”,当然也好大喜功牵于多爱。朱熹认为世民做事是“出于人欲”,文天祥说太宗“血气之暴,其心也骄”。
一个不拘小节、讲感情但耳根子软的老爹;一个性格刚烈果决的儿子。
早在起兵之初,就有个冲突:
李渊出兵,听说老家出事,想回去;世民劝他大胆前进;李渊不听。
世民于是嚎啕大哭,声音响亮,逼得李渊细问他,于是世民说服了李渊。
李渊的优柔寡断耳根子软,世民的性格刚烈激进热情,都在这个细节里显了出来。
高祖与裴寂议,且还太原,以图后举。太宗曰:“本兴大义以救苍生,当须先入咸阳,号令天下;遇小敌即班师,将恐从义之徒一朝解体。还守太原一城之地,此为贼耳,何以自全!”高祖不纳,促令引发。太宗遂号泣于外,声闻帐中。高祖召问其故,对曰:“今兵以义动,进战则必克,退还则必散。众散于前,敌乘于后,死亡须臾而至,是以悲耳。”高祖乃悟而止。
——《旧唐书》
父子俩大概本来性格,也有点慢性子对急性子。
在家里,这是小事,何况他俩也都重感情。如果只是今天我想吃馒头,后来变主意不想吃馒头,想吃绿豆粥了,嘟囔几句就算了。
但成了高祖秦王,就很可怕了。
想李世民耳闻目睹亲爹的言行,心路历程如何?
汝宜自行,还,立汝为太子。
上意遂变。
汝求之一何急邪!
上怒不解,会有司奏突厥入寇,上乃改容。
上每有寇盗,辄命世民讨之,事平之后,猜嫌益甚。
将行……上意遂移,事复中止。
彼有定天下之功,罪状未著,何以为辞!
“你去平乱,回来立你为太子!”
改变主意了。
“你怎么这么急想要这位子!”
突厥来了,你去打。
打完回来,更加猜忌。
“你去洛阳吧!——哦我又改主意了。”
“他功劳大,杀他没借口啊。”
“你看看天象!说你要有天下,你看怎么办吧!”
终于,玄武门。
高祖与秦王,变成了太上皇与太宗。
俩人终于还算稍微和平地过了几年。
只能说宫廷斗争,就这么吓人。
一旦涉及到位子,父子就不再只能是父子了。
只有天子不再是天子,秦王不再是秦王,太子不再是太子。
儿子才能当回儿子,爹才能当回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