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子宫内膜异位症(简称“内异症”)在中国女性中的发病率仍较高,但公众对其疼痛的关注度不足。
2.内异症导致痛经、不孕等症状,严重影响患者的生活质量。
3.由于疼痛被误认为正常,许多患者在确诊前已忍受疼痛多年。
4.专家呼吁提高公众对子宫内膜异位症的认识,尽早诊断和治疗。
5.目前,内异症的治疗方法已有所改进,但仍需进一步研究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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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宫内膜异位症的公众普及率仍不够高,女性遭受痛经被视为平常。(视觉中国 图)
五号诊室就像一座“疼痛博物馆”,收藏着未被书写进病历本的呻吟:“像钢筋穿透小腹”“腰背疼痛伴随肛门坠胀”“经血像小便一样流”,还有说不出形状的“丝丝拉拉地疼”。
这些被视作“正常痛经”的躯体信号,其实都指向一种疾病:子宫内膜异位症(以下简称“内异症”)。
这里是北京大学第三医院海淀院区的四楼妇科病区,2025年初的一个周四早晨,这间诊室门口已经排起长队。八点一刻,刚结束一台手术的徐冰快步穿过人群,医用口罩在她脸上压出的浅痕未褪,手术帽紧箍着蓬松卷发。尚未落座,她已抽出核磁片举向阅片灯,“这个子宫(肿胀得)太大了,你疼了很久了吧。”妇科医生徐冰已经与这种疾病缠斗十多年,仅凭影像显示的病灶形态就能判断病情。
这种让子宫内膜细胞逆流至盆腔扎根的慢性疾病,自1885年命名以来,便长期游离于医学研究的边缘。当徐冰还是医学生时,教科书仅用一张纸概括此症。直至2007年,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专家郎景和的团队牵头制定了首部《子宫内膜异位症诊治规范》,这种被称作“良性癌症”的疾病,在中国才首次有了统一的诊治标准。
比医学研究更难突破的,是“女人嘛,痛经很正常”的社会规训。作为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的专家,徐冰从2013年起开设内异症专病门诊,见证了太多被疼痛摧毁的人生:有人因长期注射杜冷丁被医院警告“再打就报警”;有人因痛经被迫休学改写人生轨迹;更有患者疼痛多年找不到原因,认为自己中了邪,到处找人做法驱邪……
“终于确诊了!”诊室里突然高响外地口音,这位肤色深褐的女性曾在老家跑遍大小医院,始终无法查明原因。她像弹射炮弹一样诉说自己多年的委屈:“医生摸摸我这儿也疼,问问我那儿也疼,他说我不应该来妇科,我得的是精神病……”
徐冰和助手低头不语,开始往病历单上写明病症。此刻的宣泄,是这间诊室最常见的开场白,而作为医生的她们,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
被疼痛吞噬的人生
“医生说,你要再打杜冷丁,我们就报警。”2024年末,术后一周的王媛缓步走向讲台,讲述自己的经历。那是2015年,她照例去医院打杜冷丁,痛经已有三年了,她几乎每个月都要去医院打上一针。
疼痛愈演愈烈,王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起初她还能靠布洛芬维持体面,痛个两三天就结束,后来时间慢慢延长至整个经期,再到后来是二十天,甚至一个月。止痛药得配合着杜冷丁之后使用,但还是疼。疼痛让王媛几乎没办法上班。
随之而来的是贫血。最严重的时候,她坐在马桶上感受经血如小便般喷涌,血色素掉到了50多,而正常值在110-120之间,急诊医生强行扣留她输血。她的身体虚弱万分,走20米就喘,上两层楼都累得不行。
其实第一次痛经时,王媛就意识到了不对劲。2013年冬季的某个凌晨,20岁出头的她跪着蜷缩在北京出租屋的床角,用头抵着墙,试图分散腹部传来的剧痛,全身上下冒汗不止,像冲了澡没擦干。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痛经可能会要人命,绝望至极的时候,恨不能将自己撞晕。
王媛走不动,朋友就拿轮椅推着她走进了医院。当医生潦草写下“疑似子宫腺肌病”,要她吃止痛药缓解时,她并没当回事。直到在网上搜到说治疗就得切子宫,王媛慌了,她还没谈恋爱,想为自己保留生育的机会,于是一扛就是五六年。
直到2018年,意外怀孕得来的儿子3岁了,她才决心治疗,在病友的推荐下找到徐冰。为了挂上号,她还花300块钱找了黄牛。
这是《她的荆棘:从痛经到子宫内膜异位症》的读书分享会,这本书徐冰花了四年写成。作为徐冰的病人之一,王媛受邀前来分享。
如今的王媛在北京一个社区里工作,朝九晚五,别无爱好,除了工作就是陪伴儿子。分享会当天,王媛扎着一个马尾辫,苍白素面难掩疲惫,一举一动仍带着滞重感。彼时她刚做了腹腔镜手术,徐冰劝她休息,但她执意要来。她想告诉所有人:痛经就是一种病,忍是最错误的决定。
台下传来窸窣的抽纸声,病友们早已泪流满面,无声地传递纸巾。她们都知道,未被识别的疼痛吞噬的是具象的人生。
日本电影《生理酱》将生理期的各种生理痛拟人化呈现。(资料图)
内异症患者钱多多的生活在一次跑步后被彻底改变。2017年,读初二的钱多多捂着腹部跑完第一圈,企图向足球教练请假,她说自己来例假了肚子疼,却换来教练的呵斥,“你每个月都能跑,就这次想偷懒是吧?”
向来在足球队全勤的她,最终被教练加罚3圈。她跑完后疼得走不了路,男同学把她背回了家。这个曾经被钢筋穿过手臂也未曾落泪的姑娘,痛得在沙发上打滚,边哭边喊着要止痛药。
当晚,急诊的“痛经”诊断让全家松口气。他们没有想到,更残酷的现实由此开启——疼痛不休不止,每月近十天请假让这个中考高分的学生变成了课堂透明人;到了高二,曾经擅长的数学也快要不及格了,母亲下定决心,哪怕是痛经也要给她治好。
于是,在三四年的时间里吃遍内调中药的钱多多,终于赶赴上海确诊了子宫内膜异位症。当异位的病灶和囊肿被照见时,钱多多早已在床上翻来覆去哭过好多次,她发现,这种痛似乎没有止境。
原本的生活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曾经“上蹿下跳”的运动少女,她说如今唯一的运动只剩下敲键盘。上课时,她心烦意乱,有时趴在桌上睡觉,有时用透明胶带黏住小飞虫玩,最后被老师发现,常常被要求滚到后面去站着听课。
后来疼痛蔓延,她休学了一年,想考重点大学做工科生几乎没可能了,钱多多将美术艺考作为最后的出路。高考那天,钱多多带着药物催生的60斤赘肉走进考场,没想到最后填报志愿还滑了档。
谁也不知道病灶是何时出现在子宫的,一家人只能记恨当初那个体育老师。钱多多的爸爸像有了应激,走在街上看到有人与那个老师神情相似,恨不能冲上去揍他一顿。她妈妈也十分愤慨,“一定要曝光这样的无德老师!”他们都曾幻想,假如那天没有跑步,钱多多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可想了又有什么用,钱多多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只能是算了”。
妇科医生们
这样的归因,折射着更深的医学迷雾。
北京协和医院的妇科专家冷金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引发内异症的“开关总闸”,至今仍是一个未解的难题,“关于成病机制,我们目前的研究仍然处在下游,无论是基因变异还是基因的调控,很多东西还很复杂,不知道哪个是主要的开关。”
这场跨越世纪的医学突围始于19世纪,当西方医学典籍正式将这种导致痛经与不孕的顽疾命名为内异症时,没人预料到它的神秘性将持续困扰人类百余年,直至现代社会也依然存在未解之题。
直到1990年代,中国医学界对内异症的认知仍停留在“经血逆流”的单一假说里,相关论文仅有五篇。后来成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的郎景和,在当时接过前辈吴葆桢遗留的课题,带领冷金花等年轻医生开启了系统性研究。他们组织动物实验研究发病机制,通过大鼠模型揭示内异症与炎症因子的关联。
可数不清的病人来不及等待,她们走进医院,开始了开腹手术与复发病灶间的循环往复。开腹的次数越多,腹腔内的粘连就越厉害,手术一次比一次难做,而患者的卵巢等身体机能也随之下降。冷金花至今觉得可惜,当时的医学研究尚浅,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病非常容易复发,也就没有干预复发的手段,看着那些病人从青春年少直至绝经,“那是她们最灿烂的年华,全在手术刀与止疼片之间消磨掉了。”
当时的徐冰20岁出头,已经在父亲的建议下成为医学生。硕士期间,她曾想往妇科肿瘤的方向发展,“最热门的嘛”。而内异症被分在普通妇科的疾病中,并没有得到重视。直到2003年,30岁出头的徐冰正准备赴日留学,恰好她的导师戴淑真参与了一场郎景和组织的内异症研讨会,回来后告诉徐冰,内异症将会成为未来妇科领域的热点,让她出国看看。
后来,她开始从事内异症基础研究,并且取得了日本厚生劳动省外国人临床修炼资格。在日本的诊疗室内,她透过腹腔镜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异位病灶。
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的妇科医生徐冰是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的专家,徐冰从2013年起开设内异症专病门诊。(受访者供图)
两种时空的探索在医学史上悄然交织,等到徐冰归国,迎接她的是国内医学界的认知跃迁。冷金花等人已经在郎景和的带领下将临床数据转化为治疗策略,2007年郎景和团队牵头制定《子宫内膜异位症诊治规范》,确定了“减灭和消除病灶;减轻和解除疼痛;促进和改善生育;减少和避免复发”的28字方针。冷金花说,这让全国的医生有了诊治内异症的依据。
徐冰补充,2015年和2021年两次更新后的诊治指南,以及《2018年中国子宫内膜异位症长期管理共识》问世,标志着中国内异症学界与世界接轨。内异症不再是“一切了之”,药物治疗和长期管理得到强调。
“这是一种观念上的革新,我们开始算生命质量的总账。”冷金花说,内异症是雌激素依赖的慢性病,由于病灶可通过经血逆流、淋巴转移等途径向盆腔、肠道甚至肺部扩散,诊治可能需要多学科合作会诊,冷金花等人每年都要在全国范围内巡讲,提高全体医学界的重视。
徐冰说,内异症的存在,让普通妇科在学界的地位大大提高。相关的论坛在国内外日益增多,为了了解疾病研究的新动向,即便是远在欧洲,徐冰没有经费支持,也会自费前往。来来往往的内异症医生们逐渐形成圈子,他们有着共识:必须提高公众的知晓度。
如果一位女性遭受痛经困扰,在医学上会分为两种情况:有人是“原发性痛经”,也就是从初来月经就一直疼痛,盆腔里没有明显的病变;但若是某个时段突然出现的痛经,而且越来越严重,通常和疾病有关,往往会在盆腔内检查出内异症等病变,这是“继发性痛经”。
现有情况下,诊治延迟是常态。徐冰在书里提及,一项覆盖10国1418名患者的研究表明,平均诊断延迟时间为6.7年,这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
冷金花说,女性往往等到疼痛严重影响了生活,病灶才在就医时被发现。得了这种病,除了可能造成不孕之外,漫长的疼痛可能一直持续到绝经,因为只有激素不再分泌,疼痛才基本消失,而少数病人绝经后还会痛。
如今,冷金花早已成长为中国顶尖的内异症专家,她带着新一代学生们继续填补空白。新的试验已然展开,她畅想将来是否可能用生物标记物的方式提前检测出病灶,“比如抽一管血就知道有没有得病、得了病会不会疼,而不是疼到不行了再来看病。”
她也希望更多人意识到,疼痛本身就意味着疾病,“即使现在没有内异症病灶,未来得病的可能性也会大大增加。”当徐冰写完《她的荆棘》找到冷金花作序,她一口答应下来,“这是一个面向所有女性的窗口,能让大家意识到,没有一种疼痛需要忍受。”
那些理解与不理解的
浴室镜面蒸腾的水汽里,钱多多摸到小臂上凸起的青紫色纹路,灯光将这些妊娠纹般的痕迹照得格外清晰——这是她长期服用地诺孕素、避孕药以及各种中药、土方子的第五年,由于药物副作用,体重一路飙升,肌肉变成肥肉,直至长出了象征肥胖的纹路。
“你是不是打胎了?”面对男同学不怀好意的“问候”,钱多多手比脑子快,一碗药渣直接泼在他的头上。“你自己不检点,你还想怎么样?”听到这句话,钱多多抄起板凳就往对面砸,拉架的同学扯走了板凳,钱多多伸脚将他踹翻。
对于钱多多而言,月经从来都不是羞耻,不同于同学痛经时找胃痛的借口请假,她往往直言不讳。请假条传到男生手里,难免闲言碎语,即便有了肢体冲突,她也不在意。
唯独让她受不了的,是办公室里女老师的一句话:“都是女人,谁来月经不痛?”由于疼得厉害,钱多多几乎月月都要请假,有时候请假条一补就是十几张。她至今记得那些女老师的神情,充满了不解甚至轻蔑,最后还要看似宽容地签上大名,然后说,算了拿去吧。
来自同性的误解最让钱多多难受,“你是你,我是我,你来月经不怎么痛,你能忍,你就觉得全天下的女孩子都跟你一样?”她自认从不是一个矫情的人,曾经骨折之后硬生生扛了两天才告诉父母,她也从不会哭,连流眼泪都是从痛经之后开始的。
但即便这样,就连父母也曾经难以理解。第一次痛到没法上学的时候,父母问她是不是为了逃学而表演。直到父亲摸她的额头,摸到了一手冷汗,才半信半疑,“她演技应该没那么好”。
这种不理解,有时能摧毁一个人的生活。王媛痛了十多年,以前一个人的时候还能自己扛,跪在床上几天几夜就过去了。可婚后的生活以家庭为单位,她每个月痛得卧床不起,没办法上班,也没办法做任何事情,婆婆看到了,却在一旁说,“都是女人,至于这么痛吗?”
曾经向往的幸福很快在琐事中幻灭,王媛离异后成了单亲妈妈。她对待疼痛的心情日渐平静,她知道,没得这种病的人根本不能理解她们的痛,于是除了在病友面前,王媛几乎不再提起。
多年的诊治过程中,徐冰见到太多患者遭遇来自身边的不理解和不相信。
一次问诊时,对面的女孩已经疼了18年,从12岁初潮到30岁。徐冰看着她的盆腔核磁片,一边提问:痛经吗?有没有肛门坠胀感?同房痛不痛?非经期痛不痛?30岁的患者不断点头,眼眶泛红。确诊内异症的话音未落,徐冰刚要说诊断方案,患者母亲仍在频繁插话:“她就是体寒,喝点中药就行”“不知道为什么天天喊疼”“激素影响怀孕”……
“她白白疼了18年!”这是徐冰看病时少有的情绪时刻。这18年的时间,她的痛经被认为是“正常”,于是方案就是忍着,迟迟不来治疗,致使诊断延迟。
诊断延迟的后果是病情加重,除了白白忍受疼痛之外,深部浸润型病变及不孕风险增加。即便要手术,也可能因腹腔内的多处粘连而加大难度。
透过厚厚的病历资料,徐冰仿佛看到这些女性从青春时略有不适,到数年后沉疴痼疾难愈,徐冰不愿再看到有人白白受苦,她决定把这些女性的经历写下来。于是,用腹腔镜发现并铲除“荆棘”的同时,她也用笔尖将医学语言转化为科普文字,写成《她的荆棘:从痛经到子宫内膜异位症》一书。
徐冰试图在书中教人识别疼痛可能带来的危险,列出《疼痛评估表》以供参考,用不同颜色标记经期、非经期、性交、排便等场景的疼痛等级,又用色块标注不同等级的煎熬,写明需要及时就医的情况。像徐冰在门诊时期待病人带着整理好的过往病历前来一样,她认为,“书写是另一种诊断工具”。
那些未曾被理解的疼痛,不仅在确诊时得到了承认,也被徐冰写在书里。书中收录了患者们写下的一篇篇自述,让疼痛被更多人看到。正如王媛所说,她希望自己的疼能成为一个警示,让更多人不要再忍受疼痛。
2023年,一位妇科医生正在为患者做微创手术。(视觉中国 图)
另一个抉择
对于很多内异症患者而言,确诊只是开始,在治疗的漫漫长路上,或许还将面临更艰难的抉择。
孟佳怡今年44岁了,五年前,由于一直备孕失败,她前往医院的生殖中心做试管婴儿。在生殖医生的推荐下,她找到了徐冰。当时,肿瘤、内异症等病灶已经占领了子宫,严重影响了她的生育。
徐冰摸到她肚子里的包块高低不平,甚至到了肚脐之上,腹部肿胀得像是五六个月大的孕妇。B超显示了十多个子宫肌瘤和两个巧克力囊肿,而且牢牢粘连着肠子,是非常严重的子宫肌瘤合并内异症,即使不生孩子,也得治病。然而九年前就已经发现子宫肌瘤的孟佳怡,几乎没有感觉过疼痛,她摸到自己的肚子硬硬的,还以为是健身长了腹肌。
不孕是内异症的另一个严重后果。冷金花在一篇论文中提到,内异症与不孕密切相关,20%至50%的不孕症女性合并内异症,内异症患者的不孕率高达40%至50%。
对于情况严重的内异症患者而言,要彻底斩除病灶,有时需要切除子宫及卵巢。但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徐冰被不少患者放过鸽子,手术台都已经准备好了,说好要做子宫切除术的患者临阵脱逃。
徐冰理解她们的逃脱,即便不考虑生育,子宫也是人身上一个不可或缺的器官,谁都没法能轻易割舍。
伽蓝曾写下自己和子宫告别的经历,37岁时,她已经有了14年的疼痛史,其间怀孕但又流产,后来在徐冰和生殖医生的帮助下,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宝宝的出生消除了我最后的顾虑,与疾病苦缠这么多年,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在家人的支持下,伽蓝主动找到徐冰要求切除子宫,她不打算生二胎,“唯一的诉求是:往后余生,彻底告别病痛,像正常人一样轻松地生活。”
她没有为决定后悔,也完全相信医生,但躺在手术台上,麻醉的前几分钟,还是忍不住落了泪。她在心里跟子宫告别:“抱歉中途舍弃了你,这一生我们相处得不算愉快,但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守护好你的健康,相伴好好走完全程。”
“结婚了吗?生孩子了吗?”每得到一个肯定答复,徐冰心里的石头会落下一颗,照常抛出问题的时候,其实她压力很大。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希望能为患者保留完整的子宫,尤其是年轻的患者,这至少意味着人生的更多可能性,“毕竟生孩子并非子宫存在的唯一理由。”
2018年,王媛拖着痛了五年的身体来到诊室。彼时儿子已经3岁,作为一个单亲妈妈,对于曾经忍痛也想要保留的子宫,她不再抱有执念,“切了也行”。可徐冰看到她年纪不大,说会尽力为她留下子宫。
王媛最终决定信任徐冰。双方达成协议,开腹之后,由徐冰视病灶的严重程度和腹腔内的粘连程度决定子宫的去留。所幸二十多颗瘤子切除之后,子宫成功保留下来。
让徐冰压力更大的,是那些病变复杂但仍一心求子的不孕患者。孟佳怡就是其中一个,她的手术做得漫长而精细。她的子宫被十几个肌瘤挤压得歪七扭八,从外面浆膜下到肌层,再到宫腔内的多个地方都长了肌瘤。为减少对宫腔的破坏,做开腹手术的同时,徐冰团队还增加了宫腔镜,切除了长在宫腔内的黏膜下肌瘤,剔除了巧克力囊肿,切除了粘连肠子的深部浸润病灶。最终子宫被缝合,卵巢、输卵管归位,一个干净的盆腔终于呈现。
徐冰对南方周末记者感慨,一次手术决定的可能是她一生的幸福。
术后三个月,孟佳怡的卵巢里终于取出12枚卵子,形成7枚优质胚胎。一年半后,一枚胚胎在她的子宫内扎根。孩子半岁的时候,孟佳怡带着他去找徐冰。一见面,孩子就抱住了徐冰的脖子。
“我相信患者说的每一种疼都是真的”
徐冰起初并不理解患者们说的那句“你改变了我的人生”。直到有一天,一位年轻的患者发来消息,说自己手术后恢复得很好,可以连续伏案工作八小时了,曾经总因痛经而停滞的事业,开始有了新的生机,她考取了注册会计师证书,进了“四大”会计师事务所,每天在外出差也很有力气。
当然,还有许多患者带来了后来孕育的孩子。不少孩子第一次见面,就对徐冰格外亲切,徐冰说,这仿佛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如今44岁的孟佳怡,又来到医院尝试二胎。
但更多时候,诊室里的故事并非都有童话般的结局。
“徐大夫,我得停药了。”王媛把三盒地诺孕素摆在桌上,支付宝账单显示通过花呗分期购买。2018年,刚做完手术的她遵循医嘱按时吃药,以免复发。然而当时她待业在家,既无经济来源,也无社会保险,平时还得带孩子。前期的治疗已经花光了全部积蓄,最后不得不贷款买药,直至实在吃不起的地步。徐冰想办法为她搜集药物,间断维持治疗。
她听从徐冰所说的长期管理,过着一种简单的生活。找到一份社区的工作之后,王媛每天除了接送儿子上下学,就是上班,她绝不熬夜,即便加班也不会超过10点睡觉,她不吃生冷,哪怕是水果也要蒸后再吃。
尽管徐冰说,王媛的内异症没有复发,但2023年,她的卵巢还是长出了一种新的良性肿瘤。
“复发是内异症最残酷的真相。”冷金花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些患者,到绝经之前,隔几年就会来一趟医院,躺在手术台上等待新的治疗。面孔是熟悉的,只是愈发苍老了,生命就这样消耗在一次次的疼痛与复发之间。冷金花觉得心疼,“那是她们最好的时间”。
钱多多的止痛药。(受访者供图)
确诊并非终点。这样一种与激素分泌紧密联系的疾病,即便开始了治疗,疼痛也可能持续发生。
钱多多已经22岁了,从初二一直痛到现在,多年的药物治疗只是将疼痛略微减少。高考那年,她决定彻底放飞自我,停了一切的药,也不再去医院复诊。每当感觉到腰背酸痛,经期就要来了,钱多多总会提前找来自己的一大盒止痛药,随机挑选一颗吃下。
布洛芬曾经是她的首选,然而疫情来临时,布洛芬限购,妈妈想办法为她找来各种各样的止痛药,“小蓝片”“术用止痛药”“eve”。吃得多了,她已经可以测评药效:“小蓝片”效果最一般,得吃两颗才有效果;“术用止痛药”的劲儿很大,不到万不得已不吃;“eve”则是效果刚刚好。
经期前来一粒“eve”,经期的头三天一天一粒“eve”,后续再用效果一般的“小蓝片”,吃完就闷头大睡,一个月的疼痛就这样扛过去了。
高考结束后,钱多多不再需要面对学业和考试,但父亲怕止痛药吃多了会把脑子吃坏,只要在家里看到止痛药,他就会藏起来。钱多多发现之后没有声讨,只是默默下楼重新买药,“他毕竟出发点也是为我好,我下楼丢个垃圾正好就能去买药。”
直到药盒堆成一大摞,父亲似乎也渐渐接受。“估计是麻木了,像我一样。”钱多多说,如今自己出门玩之前,父亲还会提醒一句,记得吃止痛药。
“这种病是躲不过去的。”徐冰希望更多像钱多多一样的女孩能早诊早治。而在诊室里,她仍在不断劝说着前来求医的患者。2025年初的这个周四上午,徐冰正在开药,患者说,“没关系,我还能忍受。”徐冰笑了,“不要忍”。徐冰的很多患者都特别能忍,如果不是实在扛不住,又或者是为了生育,她们不会来到诊室。
有时候徐冰也会问,“为什么要忍呢?这么疼,能好好生活吗?”
十几年与痛经打交道,徐冰其实没有亲身体会过那种痛,同为女性,她自己从未痛经过。“但是作为一个医生,”徐冰说,“我相信患者说的每一种疼都是真的。”
(王媛、钱多多、孟佳怡、伽蓝为化名。)